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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少峰沒有動,渾身僵硬若石雕。他從來沒有對雨璇發過脾氣,他們是相依為命的兄妹,是彼此最親近的人,他原本連對她大聲說話都捨不得。
孫廷雅蹲下來,看到地上的琉璃碎片。這檯燈是她們從宿舍帶出來的,大二時她和雨璇一起去家具城挑選,之後整整陪了她們整整三年。雨璇還曾經調侃,這是她們多年友情最好的見證。可是現在,它卻變成了碎片,晶瑩剔透,閃爍著刺眼的光。像他們支離破碎的人生。
她忽然站起來,頭也不回跑了出去。外面是沉沉黑夜,她不知道雨璇往哪個方向去了,但她確定自己要找到她。他們住的地方太偏僻,四野寂靜,連路燈的光都透出荒涼。她終於看到了雨璇,蹲在馬路中央,長長的頭髮垂下來,像是在哭泣。
她走過去,拉住她的手。雨璇抬起頭,眼眶通紅、滿臉憔悴,她這才發現她瘦了好多,原來這一年飽受折磨的不止她和陳少峰,雨璇早就跟他們一起在烈火里熬著了。
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是不斷重複,“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雨璇搖搖頭,“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不配當你的朋友。”
她不明白,陳雨璇輕輕一笑,“小雅,其實我一直都在嫉妒你。嫉妒你比我家世好,嫉妒你比我幸運,嫉妒你明明處處不如我,卻註定比我擁有更光明的未來。我就這樣日日夜夜嫉妒著你,連做夢都在仇視你,可即使如此,我還是和你當了五年的朋友。很可怕吧?我也覺得自己很可怕。”
她完全傻住了。陳雨璇擦乾眼淚,又冷靜又殘忍地說:“你說我自私也好,冷血也罷,在我心裡,除了哥哥別人都不重要。我不想看著他繼續陷下去,所以算我求求你,離開我,也離開他吧……我求你放過他!”
兩人手還握在一起,像彼此最親密時那樣,可耳邊卻迴蕩著這樣決絕的話語。孫廷雅瞪著雨璇,“廷雅!雨璇!閃開!”
陳少峰的聲音忽然傳來,那樣尖銳,充滿了慌張和憤怒。兩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刺眼的白光照耀,一輛卡車從拐角而來,橫衝直撞,像是失控了一般。
兩人被這個變故弄得措手不及,呆在那裡完全無法動彈,而不過短短几秒鐘,卡車就已經近在咫尺。千鈞一髮之際,雨璇忽然揚手,奮力將孫廷雅往後推去!
她跌跌撞撞後退,身體離開卡車前進軌跡,雨璇卻還站在原地。
後來的很多年,這一幕不斷在孫廷雅腦中回放,像是電影的慢鏡頭。墨汁潑灑般的夜,雨璇蒼白的臉色,黑眸中的驚慌和擔憂。明明她才是危險的那個,卻還在擔心著她。
然後這些東西一點點消失,孫廷雅摔倒在地上,仰臉望著星子寥落的天空。
而卡車,重重地撞了上去。
……
孫廷雅腳步慢慢停下。
她忽然覺得沒力氣,伸手扶住了旁邊的牆。不知何時,她走到了一條略冷清的街道,身側是一家小花店,這會兒卻沒有開門。
她熱出了一身的汗,木然地望著地上。那裡散落著幾支玫瑰,不知是誰丟棄的,那樣濃烈的顏色,讓她想起那個夜晚。雨璇的血一點點流淌過來,溫熱的,濃稠的,染紅她的指尖,染紅她的整個世界。
安琪問她為什麼不能放下,她怎麼能放下?那是她的罪孽,這輩子最深的罪孽。她的好朋友,為了救她死了,就在她面前。她沒資格怪罪任何人,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
孫廷雅捂住臉,無聲地哭泣。她哭得那麼用力,她已經很多年沒這麼哭過了,歇斯底里、用盡全力,像是要把這些年的隱忍痛苦都哭出來。但她其實根本沒資格哭。
過了很久,也可能只是片刻,一個人出現在她面前。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只是安靜地站著,孫廷卻慢慢停了下來。
她抬起頭。觸目所及是男人瘦長的手,雪白的襯衣,領口解開一顆扣子。再往上,她看到陳少峰熟悉的臉。黑的眼,高的鼻,嘴唇蒼白,一如當初。
她恍惚間以為,兩人又回到了那個噩夢般的夜晚。空氣里是揮之不去的血液氣息。
她夢遊般站起來。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出現在這裡,但心中的話再也隱藏不住,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可以傾聽,那麼一定是他。只能是他。
“你知道嗎?六年了,整整六年,我連一次都沒有夢到過雨璇。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因為如果真的見了面,我恐怕也不知道說什麼。但有時候我也會想,她一定是不肯原諒我,一定是在天上也恨著我,所以……才會連夢裡也不願意見我……”
陳少峰閉眼,半晌才道:“不是的。她沒有恨你,那晚的事也不是你的錯。”
孫廷雅笑,像在嘲笑他居然說這種傻話。陳少峰忽然動了怒,握著她肩膀她沉聲道:“是真的。之前我也總是怪罪自己,覺得是我害死了她。但廷雅,我現在想明白了,那晚的事是個意外,我們任何人都不需要背負罪孽。這不是雨璇希望看到的。”
他終於還是把她摟到懷裡。男人聲音沙啞,充滿了撫慰人心的力量,“直到最後一刻,雨璇都在保護你。你是她的朋友,她不會恨你……”
孫廷雅下意識想掙扎,可是他的話像是魔咒,讓她使不出一點力氣。天上星子寥落,又令她想起那個晚上。他說雨璇不恨她,他說一切不是她的錯,可這樣她真的就能原諒自己了嗎?
小腹忽然一陣劇痛,她身子一軟,不受控制往下滑。陳少峰慌亂地抱緊她,“廷雅,廷雅你怎麼了?”
孫廷雅臉色蒼白,手指徒勞地攥住他衣襟紐扣。她努力想要睜大眼,可眼前景物還是一點點模糊,只能掙扎著說出一句,“我好痛……”
第67章
孫廷雅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
床單雪白,身上蓋著輕薄的被子,她花了幾秒才回憶起暈倒前發生了什麼。陳少峰就坐在旁邊,見她醒了也不說話,牆上的鐘噠噠地走著,現在是凌晨五點,天光大亮前最後一段時間。
孫廷雅終於問:“我怎麼了?”
“你暈倒了,我帶你來了醫院。”
她當然知道這是醫院。她想知道的是,自己為什麼會暈倒。
這個問題還沒說出口,卻忽然覺得胃裡一陣噁心,忍不住彎腰乾嘔起來。陳少峰伸手輕拍她的背,孫廷雅只覺得越來越難受,從未有過的感覺,茫然不解間,一個懷疑猛地閃過腦海。
她身子僵住。
陳少峰拍背的動作緩緩停下,手輕柔落在她肩頭,“醫生說,你的情緒太不穩定,對孩子不好。以後別這樣了。”
她怔怔抬頭。
震驚太大,孫廷雅幾乎不知該做什麼反應。她一直有做措施,原以為不會出問題,可事實卻是,她已經懷孕八周,昨晚之所以腹痛暈倒,不過是受刺激太深。
護士知道她醒了,進來做了簡單的檢查,說:“還好,小朋友很健康,別擔心。不過現在剛兩個月,胎兒還不夠穩定,要多注意一點。尤其是孩子爸爸,可別再讓你太太像昨晚那樣激動了。”
她並沒認出孫廷雅,以為他們是鬧矛盾的夫妻。陳少峰道了謝,回頭看到孫廷雅擁著被子,躺在那裡出神。
他坐回去,沉默地陪著。
好一會兒,孫廷雅說:“你走吧。”
陳少峰說:“我陪你到天亮,然後我再走。”
她不作聲,仿佛是同意了,然而幾分鐘後,卻說:“雨璇出事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求我放過你……”
陳少峰臉色一變。
“她說,不想看著你繼續陷下去,求我離開她,也離開你……”輕輕一笑,“你說她不怪我,說她從來沒有恨過我,也許你是對的。但阿峰,無論她心裡怎麼想,這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這輩子,沒可能的。”
手指緊緊攥成拳頭,他握得那麼用力,指甲幾乎陷進皮肉里。他明白,他當然明白。從雨璇出事那天起,許多事情就註定了,永遠無法改變。
孫廷雅聽到他起身的聲音,聽到他打開了門,皮鞋踩在地板上,很輕很軟,卻又如同沉悶的鼓聲,敲打在心頭。
她一直沒有動,直到他忽然頓住,輕聲說:“廷雅。”
她回過頭。
陳少峰站在門口,一手握著把手,與她對視。半晌忽地一笑,“還沒恭喜你,要當媽媽了。”
。
夏季的天總是亮得很早,城市一點點甦醒,街上是川流不息的車輛。孫廷雅坐在計程車上,意外地覺得有點冷,手放在了平坦的小腹上。
她到現在都覺得不真實。對於當媽媽,她雖然並不排斥,但也從沒期待過。記得安琪生下皓嘉時,她在醫院陪著,安琪看她逗孩子逗得開心,笑著說:“喜歡就自己生一個啊。恩,生個女兒,咱們正好結兒女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