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燭焰灼
應該是為了照顧她的聽感,男人語調緩慢,一字一句都咬得極為清晰。
饒是如此,柳拂嬿仍僵在原地。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連點能轉移注意力的背景音都沒有。
許久許久,她才迷惘地眨了下眼。
還是疑心自己聽錯。就連重複一遍那個詞,她都做足了心理準備才出口。
「婚姻?」
面前這個她連名字都叫不全的男人,正在向她求婚?
「是,」男人頷首,「確切地說,是一場為期兩年的假婚姻。兩年後,我會離開國內,你也能恢復自由。」
結果才工作半小時,又不自禁地點開瀏覽器的歷史記錄。
柳拂嬿點開搜索頁,一目十行地掠過那些聳人聽聞的標題,告誡自己不能露出任何不禮貌的表情,一張撲克臉板得十分嚴肅。
就在這份心安里,她聽見了對方的回答。
「另一個問題,為什麼是我?」
輸入一個薄字,她抬眼,問得謹慎又誠懇。
柳拂嬿卻沒有抬頭。
心裡的褶皺似乎被熨平了一些,他淡聲嗯了句。
她在候選字里翻找著,輕聲問:「懷珠韞玉的韞,是嗎?」
目光清遠,像杯中還在打著旋兒的茶水。
一個渾身謎團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他話音漠然,可這份漠然卻令柳拂嬿更心安。
「……」男人反倒沉默了一下,「你不知道我的事?」
他不是博鷺的繼承人嗎?博鷺大部分業務都在國內,他為什麼要出國?
稍頓又補充:「作為感謝,令堂的所有債款,我會全權負責。」
「…………」
薄韞白。
「什麼事?」
更為人津津樂道的是他的實績。二十歲出頭在歐洲創建第一家公司,聲名鵲起後,被業內龍頭以天價收購。三年後又創建白露資本(White Dew Capital),是團隊中最年輕的創始人。
柳拂嬿立刻覺出異樣。
劍橋本碩,有名的金融家,殺伐決斷的投資聖手。
「等一下,我好像知道了。」
「哦,」柳拂嬿很快從包里拿出手機,用眼神詢問他是否介意。
「我欣賞柳小姐的品性。」
-
從明亮清幽的餐室,回到狹窄逼仄的廉價酒店房間裡,倒也沒有多大的落差感。
這個詞被她念得很好聽,似口角噙香。
男人這次沉默得更久,眸底沉下暗色,漠聲道:「薄韞白。」
那抹若有似無的甘冽入耳,男人輕輕揚了下眉。
但確實是他姓名的來處。
柳拂嬿一回家,就拿出一本厚厚的大部頭教材開始備課。第二天講寫意雲樹的賞析方法,課件要再完善一下。
「我大概知道了。」
「你叫什麼名字?」
「方便告訴我嗎,為什麼你需要假結婚?」
見他默許,便打開搜尋引擎。
就在此刻,薄韞白開始有些後悔這個決定。
他有些不耐地推開面前茶盞,伸出手道:「不然我來打?」
有些人生來就在風雲頂端。在這場輿論危機前,他的名字更多出現在中外財經雜誌的頭條專欄里。
她定了定神,才穩住語氣。
他撓了撓眼下的皮膚,默然幾秒,無奈開口:「你可以在任何一個搜尋引擎上搜到原因。搜我的名字就可以。」
看完,她放下手機。
柳拂嬿快速打出這三個字的拼音,又把默認出來的「孕」字刪掉,禮貌開口:「請問是哪個韞?」
其實這是個偏生僻的成語,大多人不知道。
薄韞白掀眸看她。
WD發展迅速,如今已是市值百億美元的投資企業,領域涵蓋時興的軟體、科技、人工智慧,風頭正勁。
歐洲的訪談視頻里,同行驚駭得眼睛眉毛亂飛:「Matthew真的很低調,沒有人知道他還是博鷺的繼承人!」
柳拂嬿越看越嘆氣。
和這麼備受矚目的人假結婚,她不可能回歸平靜的生活。
哪怕這是她懂事以來最渴盼的心愿。
她未來的生活軌跡,也註定與其背離。
況且,薄韞白找她合作,只是為了找塊擋箭牌。以後她的名氣,不會比那位「同性友人」低。
想到這兒,她厭倦地垂下眸。
就算看在幾千萬的份兒上,這些全不在乎,仍有一件事最擔心。
要求里明確指出,需要她配合在公眾和媒體前做戲,偽裝夫妻恩愛的假象。
她做得到嗎?
即使只是很輕的肢體觸碰,也會讓她生理上犯噁心。
柳拂嬿心事重重地做完課件,靠著床頭躺下來,給陶曦薇打電話。
陶曦薇衝動地接起來。
「你打來的正好,我快被憋炸了!怎麼會有鍾俞這麼自戀的人啊!!!」
「鍾俞?」
柳拂嬿當然沒忘記這個名字,如果要跟賭玉的人打官司,這個律師是關鍵。
「他怎麼了?」
「沒有證據就胡亂臆測!這麼不理性當什麼律師!」
柳拂嬿有些驚訝:「你聯繫上他了?」
「不算聯繫上……」
估計是氣累了,陶曦薇的語氣低迷下去。
「我有個學姐認識他助理,好不容易給我安排了二十分鐘見面時間。」
「結果他一見我就皺眉毛,問我是不是當事人,我就搖了一下頭,還沒來得及說你的事,他直接叫送客!」
「這麼沒耐心?」柳拂嬿皺眉。
「這也就算了!」陶曦薇斬釘截鐵,「關鍵是,你知道他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
「他說,『這麼大費周章,就為了要我的聯繫方式?』」
「……」
柳拂嬿也陷入沉默。
她沉默好久才開口:「對不起曦薇,為了我,讓你受這麼大的委屈。」
「沒事兒,我能忍。」
陶曦薇做了個深呼吸,聽著快把肺都灌炸了。
「我肯定豁出去幫你。但鍾俞這狗到底靠不靠得住,我不好說。你得提前做planB,別都把希望押在打官司上。」
柳拂嬿幽幽看了眼衣櫥,那兒正掛著今天她赴約那條白禮裙。
她笑了笑:「好巧。就在今天,上天確實給了我一個planB。」
-
聽到「契約結婚的婚前協議怎麼寫」這個問題,只過了三十分鐘,陶曦薇準時出現在柳拂嬿的房門口。
「你說誰找你?薄韞白?」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的老天。」
「你也知道他?」柳拂嬿給她接了杯水,「怎麼全世界只有我不知道這個人。」
陶曦薇一口氣灌完一整杯:「花邊新聞前我就聽過他,這種大人物居然也在江闌,還離我們這麼近。」
「近嗎?」
柳拂嬿低聲反問。
陶曦薇一怔,這才反應過來。
「也是,咱們和這種人,永遠不同路。」
房間沒安紗窗,細小的飛蟲從開了條縫的窗戶里飛進來,在燈下盤旋。
柳拂嬿將窗戶關緊,又把燈光調暗,輕聲開口:「其實我感覺很不真實。」
要不是通訊錄里多出條號碼,她幾乎懷疑這是夢。
「那你怎麼想?」陶曦薇問,「你要答應嗎?」
柳拂嬿抱著膝蓋,絲緞睡裙垂在腳邊。她眼眸低垂:「考慮考慮。」
「他給你多長時間考慮?」陶曦薇問,「這種人的時間比金子還貴,而且反擊輿論的窗口期就那麼長,一分一秒都在跌真金白銀,其實事態已經很緊迫了。」
「沒給期限。」柳拂嬿搖頭,「他只說這是大事,讓我慎重一些。」
「真想不到,」陶曦薇很驚訝,「還挺有君子風度。」
說完這句,兩人陷入短暫的沉默,室內安靜極了,隱約能聽見窗外的呼呼風聲。
連日裡,春意又深了幾層。夜晚卻依舊寒冷,蕭索得叫人心有餘悸。
陶曦薇覺得再不說就沒機會了,這才咬咬牙開口:「咱倆認識十年,我今晚跟你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現在這年代,成年人做錯事,沒有連坐子女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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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句不好聽的,阿姨這事兒,你一點兒責任都沒有,誰做錯,誰就該自己承擔。」
「我知道。」
柳拂嬿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不然先前面對薄成許,她不會拒絕得那麼果斷。
「那我再囉嗦兩句。」陶曦薇繼續說,「我從業時壓根沒考慮婚戀方向,就是因為情感太多變,人性太複雜,太叫人心寒。」
「薄韞白那樣的大人物,無論是認識的律師,能調動的人脈,還是手裡的資源,都完全叫我們這種普通人想像不到。能力不對等,你就會很被動。」
「別看他現在這樣說,一旦變卦,我們很難約束他。」
「而且,這可是和一個陌生男人結婚啊。」
陶曦薇面露憂色:「如果他欺負你,只要那一紙結婚證在,沒人能追究他的責任。」
柳拂嬿等她全說完了,這才又幫她續了杯溫水,露出個不太在意的笑容來。
「原來你最擔心的是這個。」
「怎麼能不擔心?」陶曦薇著急,「女性在體力和輿論上都是弱勢方,你得對自己的安危上點心啊。」
話音剛落,電燈忽然滅了,房間徹底陷入漆黑。
陶曦薇一下子就有些害怕。
可柳拂嬿卻像早已習慣了這種突然的斷電,平靜地從角落行李箱裡摸出最後一隻香薰蠟燭,用火柴點亮。
陶曦薇清清楚楚地看見,那火柴燒得太快,火光灼了一下柳拂嬿的手指。
可她眉毛都沒皺一下,好似根本沒有痛覺。
陶曦薇無言以對,半晌嘆了口氣。
「……其實以前我就想說,你是不是對自己太狠了點?」
柳拂嬿無所謂地將泛紅的指尖握進掌心裡,淺笑著轉移她的注意力。
「放心,這個人好像人品不錯,不會做那些事的。」
人品這種玄學,怎麼能作保證?
陶曦薇還想再勸,柳拂嬿卻恰到好處地說了句:「不過,那人有句話讓我想不通。」
陶曦薇一不留神,思路就被對方帶走,轉而好奇道:「什麼話?」
柳拂嬿稍稍沉吟,語調仍不緊不慢,籠著一層疏離的霧。
「他說之所以找我,是因為欣賞品性。」
「你聽男人瞎編,」陶曦薇不屑一顧,「肯定是因為長相。」
柳拂嬿耐心解釋:「他應該不是這麼輕率的人。」
人海茫茫,為什麼偏偏找她,這點很重要。只要能明確自己對他獨一無二的價值在哪,她就能化被動為主動。
陶曦薇蜷起食指,用關節頂著下巴,想不通地問:「那你覺得這品性指什麼?」
說著,半開玩笑地睨她:「是不讓人碰,還是從不露笑臉?」
說完嗖地伸出手,要去捏她的肩膀。
柳拂嬿下意識往後一避。
等反應過來,才抱歉地看向對方。
陶曦薇全然不介意。
她早猜到柳拂嬿會這樣,反而從中品出幾分道理來:「你還別說,禁慾系可能確實喜歡你這種的。」
「喜歡是不可能,」柳拂嬿輕聲道,「估計是覺得清淨吧。」
她看向窗外,忽而自嘲地笑了笑。
「我都不知道,原來我這個人,能賣六千萬。」
-
時冉會所坐落在花知酒店附近,風格也是一脈相承的奢貴。
蕭索春夜在這裡融化成一個琉璃世界。
頂樓一百多平的包廂里,坐著十幾個人,正在商量哪撥打麻將,哪撥打德撲。
正中的真皮沙發上是沈清夜。他今天穿得休閒,一身白衣白褲,像個誤入的畫報模特。
「沒想到這局還能把你叫來。」
他把玩著手裡的西洋棋,也不落子,只顧稀奇地看向對面隱於暗處的男人。
「我來是礙於人情,你來是為什麼?心情挺好?」
薄韞白未置可否。
他仍是一副商務裝扮,暗色西裝,純黑襯衫,質感稜角皆清晰分明。
執黑棋的手修長冷白,似一把未出鞘的寒劍,叫人不敢靠近。
「你坐這,都沒人敢來找我套近乎了。」
沈清夜很像那麼回事兒地嘆了口氣,玩笑般質問:「老爺子交代的任務完不成,你替我負荊請罪?」
聽見沈清夜提起沈老,薄韞白淡聲問:「這次的事情,對你家有影響?」
「那倒沒有。」沈清夜正色,「踏吟還算知道分寸,沒敢拉沈家下水,也不敢把我拍得太清楚。」
稍頓,彎起了唇角:「但我家老爺子的脾氣,你知道的,正在家裡牙痒痒著呢。」
「替我轉告伯父,請他老人家保重身體,不必心煩。」
薄韞白雙眸低垂,酒杯伴隨著腕部動作輕輕轉了兩下,漫聲道:「很快就沒什麼可心煩的事了。」
這語調過於理性、近乎審判。
聽得沈清夜後背一凜,幾乎疑心是自己聽錯。
上次見他這樣,還是白露資本的成名一戰。
在所有人都覺得是一場雞蛋撞石頭的交鋒里,白露卻從彼時威風顯赫的金融巨鱷口中,血淋淋地扯下了一塊獵物。
從此一舉揚名。
沈清夜凝了凝神才問:「你已經做了反擊?」
稍頓,又覺得不太可能。
「不像啊。博鷺勢頹,踏吟正在資本市場上高歌猛進呢,連我家老爺子都——」
他說著,忽然停下來。
「發現了?」
薄韞白漠聲道。
「……前兩天,童樹召開高層董事會,宣布了一項戰略調整,被稱為踏吟十年內最激進的方向改革。」
沈清夜仍有些難以置信,慢慢吐露自己掌握的唯一一條線索,語氣染上幾分忌憚:「童樹為什麼鐵了心要做這次調整?」
「因為,」
薄韞白慢悠悠放下酒杯。
「有個德高望重的歐洲人,不遠萬里奔赴江闌,和童樹簽下了一樁,不管怎麼看都是絕對雙贏的對賭協議。」
沈清夜只覺得不寒而慄。
「這個歐洲人——」他試探著開口。
「是我的朋友。」
薄韞白似乎扯了一下唇角。
唇際分明上揚,卻比面無表情時更為矜冷。
他語調稍稍鬆動,仿佛回憶起一段稱心時光:「我滑雪時認識的西班牙人,是個好手,可惜腿摔斷過好幾次。」
「……」沈清夜無心和他探討滑雪和骨折的偶然聯繫,追問道,「所以說,童樹簽的那份對賭協議——」
「我起草的。」薄韞白說得理所當然。
尾音矜冷,似劊子手的尖刀。
將踏吟的死刑,也宣布得理所當然。
沈清夜差點沒回過神,過了陣才緊聲追問:「可商場如戰場,局勢瞬息萬變啊,你怎麼能確定,他一定達不成對賭目標?」
「隱患早就埋下了。」薄韞白淡聲道,「童樹這人好大喜功,冒進求成。踏吟在他手裡,就從地上的狡兔,變成了天上的煙火。」
沈清夜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轉了下手裡的打火機,玩笑般問了句:「想要看看,它炸得什麼都不剩的樣子嗎?」
包廂里溫度合宜,沈清夜卻覺得後背一陣陣發涼,過了好久才放鬆雙肩,揉了揉眉心,長聲嘆息。
「提醒我,以後不要跟你簽任何協議。」
「你這人太可怕了。條款捏在你手裡,別人還有活路麼?」
他自覺說的是事實。
可不知為什麼,聽到這句話,薄韞白的眸底卻稍稍沉下來,像蒙了層霧。
他往常也不是開不起玩笑的人。
沈清夜有些費解。
「這樣吧,」沈清夜一轉念,扔下手裡即將慘敗的棋局,換了個輕鬆話題,「你替我給大家一人點支好酒,作為我聽完這一整個鬼故事的精神損失費,怎麼樣?」
「少得了便宜賣乖。」薄韞白看都沒看他一眼,「剛剛給你透的底,能讓你家少虧多少?自己去請。」
「別呀別呀,」沈清夜耍賴,「你不是覺得欠我家人情嗎?你把今天這頓請了,我的事兒也更好辦。」
「……也行。」
薄韞白抿了口酒,似想起什麼,忽而雙眸微亮:「不過我提醒你一句,你也欠我點兒東西。不如就在這兒,一併表示了吧。」
「誰欠誰?」沈清夜沒聽懂,指著自己問,「我欠你?」
薄韞白輕輕頷首:「欠一份祝賀禮物。」
「什麼祝賀?」他不明所以,「你家要有喜事了?」
「算是吧。」薄韞白淡聲開口,「來這兒之前,我剛跟人求了個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