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霜雪融
柳拂嬿不知道薄韞白這通電話說了什麼,只知道等他回來,一身氣壓更低,眸底沉著層淡淡的陰翳。
會議室里,四人重新坐定。其他三人都對著屏幕屏息凝神,唯有他散漫不羈地敞著腿坐。
「我想再追加一條條款。」
房內寂靜被打破,只聽他音色冷沉:「結婚後,除了在媒體面前營造假象,柳小姐能否也幫我隱瞞部分親友?」
柳拂嬿看著他,慎重地重複道:「你的意思是,在你的一些親戚朋友面前,也要……」
她忽然有些不知該怎麼說,陶曦薇適時地接過話來:「也要和你裝得非常恩愛,完全不是假結婚的樣子嗎?」
「……」薄韞白換了個坐姿,「可以這麼說。」
陶曦薇小聲腹誹:「豪門真複雜。」
薄韞白又道:「為表示感謝,我會再將一處房產劃到柳小姐名下。」
「繼續。」
卻在埋下頭的前一秒,發現薄韞白也在看她。
直到一聲輕盈的低笑響起來。
會議桌上,印表機沙沙地工作著,將雪白的紙張大口吞進去,等再吐出來,就印上墨跡的枷鎖。
氣溫一瞬降到冰點。
陸律師將黑色簽字筆分別遞給兩人後,站起了身。
她偷偷去瞄薄韞白的臉色,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只見他側顏冷峻,漆眸深不見底。
笑的,竟然是柳拂嬿。
長眸浸著細碎的光,粼粼閃爍著,炫目又耀眼。
陸律師將編輯器滑到對應處,臉上卻露出幾分尷尬,沉默幾秒,小聲道:「薄先生,您此前並未明言是哪一處房產,需要添加的細則比較多,恐怕這會兒來不及……」
陸律師不禁抬眼看她,怔了兩秒才回神,頓覺不妥。
身上那股與生俱來的清冷,忽然如冰雪消融一般,沒了半點痕跡。
自兩人相遇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露出,似乎是真心實意的笑容。
她櫻唇輕輕上揚,眼尾弧度也隨之溫柔彎起。
他身形魁梧,擋住半壁天光,仿佛一座巍峨的山峰。
儘管早知道會有這一刻,陶曦薇仍然聽得心裡發寒。
稍頓,清冷語調帶了幾分自嘲。
下一刻,柳拂嬿主動向他伸出手。
嗓音機械且冰冷,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天邊清光澄澈,映在她瑩白指尖上,說不出的耀眼。
她眼形其實生得很嫵媚,尾端微微上挑,似貓,又似狐狸。可眼中總是冷清,像常年不化的雪窟。
柳拂嬿忽然開口。
她說得很隨意,並不對眼前這樁天大的便宜動心。
「雙方簽字前,最後明確一遍合約性質。」
「先不用寫進去了。」
「這只是一場合作,不是婚姻。」
柳拂嬿還沒說什麼,陶曦薇已經驚喜得快要跳起來,沖她小聲道:「你又有地方住了!」
「反正都是做戲,一場和兩場,又有什麼區別?」
纖細身軀裹在水墨長裙里,像一捧細雪,被擁在深不見底的幽沽中。
薄韞白眸光稍頓,凝在她唇畔的弧度處。
臉上神色嚴肅又板正,嘴唇抿成了一條線,莊嚴得像個法官。
接下來的環節十分順利,合約細則一條條敲定。
合同足足幾十頁,被訂書機刺破,釘成厚厚兩本。
「未來兩年,請雙方不要混入任何私人情感,以免帶來不必要的糾纏和麻煩。」
眾人各懷心事,房間裡靜得出奇。
讀完最後一句,柳拂嬿仿佛聽見木已成舟的釘錘聲。
似玉石墜入湖泊,泛開一圈一圈璀璨的漣漪。
此言一出,三人都有些譁然。
「不用寫也沒關係,就按原來的版本來。」
有錢人真殘忍啊。她想。
少頃,男人只說了這兩個字。
「薄先生,相信我們的合作會很愉快。」
-
陶曦薇的房子租在市區中心,地段方便,裝修漂亮,家具一應俱全。
唯一的缺點就是小,小得離譜,加上獨立衛浴,總共只有十五個平方。
柳拂嬿站在洗手台前,打了三遍洗手液,細細地將指縫手腕全都洗乾淨了,這才走出去。
「汪汪汪汪!」
剛出衛生間,迎面衝出一隻成年的薩摩耶,興奮地往她懷裡蹭。
「好乖,」柳拂嬿撫摸它雪白的毛髮,「晚上給你燉骨頭吃好不好?」
大白狗一聽,口水都快要匯成瀑布了,呼哧呼哧地直吐舌頭。
陶曦薇在沙發上翻了個面,趴在西瓜抱枕上,雙手拄著下巴,怏怏開口。
「你那骨頭湯到底是怎麼熬的啊,怎麼給人熬人也愛喝,給狗熬狗也愛喝?我怎麼就不行?」
「這就跟調顏料一樣,」柳拂嬿故意說得很玄學,「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只能加倍用心。」
陶曦薇撇撇嘴,忽然想起一事,打了個挺兒湊過來。
「我問你,剛剛合同簽字的時候,你怎麼忽然笑了啊?」
她摸了摸胸口:「你那樣真的好少見,我嚇了一跳呢。」
「開心啊。」柳拂嬿漫聲開口,「開心為什麼不笑?」
她是真的開心。
聽完陸律師最後那番話,她忽然發現,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好像也沒有離開得太遠。
只要再忍耐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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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也對。」陶曦薇卻誤解了她的意思,「這字一簽完,柳阿姨就算是得救了嘛。」
說起柳韶,陶曦薇百感交集。
「其實柳阿姨平時真挺好的,對我也大方。我家不是特別節儉嗎?小時候我但凡能吃到個進口巧克力、北海道布丁什麼的,全是你媽媽偷塞給我的。」
柳拂嬿笑了笑:「大方麼,自然是方方面面的。」
「其實,」陶曦薇猶豫了一下才說,「以前不知道你家這些事的時候,我挺羨慕你的。」
「我?」柳拂嬿很詫異。
「你媽媽雖然有時賠錢,但也有賺錢的時候啊。」
陶曦薇不好意思地解釋。
「一賺錢,立刻就給你買最貴的品牌裙子,成箱成箱地買進口零食,還有當時最受小孩歡迎的那些玩具,你媽總是給你買最好的。」
她說著,又指了指柳拂嬿的手鍊:「你這串手鍊,不也是高中就戴上了?你想想咱們周圍那些同學,哪個高中就戴寶石?」
鏈子上鑲嵌的寶石成色極好,含著一汪清綠的水光。
靜靜躺在柳拂嬿手腕上,愈發襯得她皮膚皓潔如玉。
柳拂嬿垂下眼眸。
明知這個角度看不出自己手上的舊疤,她還是把手鍊又扯了幾下。
「其實我才是,一直都很羨慕你。」
她說完,朝陶曦薇安靜地笑了笑。
「你們一家三口,天天都一起吃飯。就算是水煮麵條,我也覺得很香。」
陶曦薇嘆氣,托腮出了一會神,忽然問:「你說,你老公以後會陪你吃飯嗎?」
柳拂嬿渾身僵了僵,喝下一大口水,不自然道:「你還是叫他名字吧。」
「你要習慣啊,」陶曦薇勸她,「等領完證,看你還嘴硬不嘴硬。」
「作為一名盡職盡責的乙方,」柳拂嬿強調,「我得時刻心裡有數。」
桌上擺著一束已經不太新鮮的洋甘菊,花瓣蔫蔫的。
柳拂嬿將花束從瓶子裡拿出來,用紙巾吸乾根部的水,又拿起剪刀,幫著剪枝。
剪了幾下,忽然若有所思地開口。
「雖說之前想不通,但直到今天我總算知道,他所說的品性是什麼了。」
「是什麼?」
陶曦薇立刻起了好奇心。
柳拂嬿勾了勾唇。
天色澄明,春日晚光落在她唇際,鍍上一層明媚霞色。
她尾音輕盈上揚,像個拿了滿分的孩子一樣。
「恰好就是,你們覺得最不可能的那些。」
-
接下來的一周,柳拂嬿的生活並沒有變化,依舊是上班、酒店和醫院三點一線,好像從來沒簽過那份合同似的。
直到領證這一天。
手機響起時,柳拂嬿還以為是鬧鐘,迷迷糊糊抬手摁掉,轉過身想再睡五分鐘。
即將墮入夢鄉的前一秒,她忽然想起來,剛才的鈴聲不是鬧鐘,而是來電。
望著「薄韞白-未接通話1條」幾個字,柳拂嬿懷著要去上墳的心情,糾結了一小會,才按下回撥鍵。
響了快十聲,對面總算接起來。
「我打這個電話是想通知你,」
對面語氣冷淡:「不用提前化妝,會有人接你去做造型。」
「嗯嗯。」
剛剛不小心掛了甲方電話,柳拂嬿就有點心虛,語氣也殷勤了些。
「我知道了,時間大概是幾點?」
薄韞白沒回,漠聲反問:「你還在休息?」
「昨天學院臨時要求交評審材料,加了個班。」柳拂嬿忍住一個哈欠,「放心,不會耽誤今天的事。時間定在什麼時候?」
「……下午四點。」
掛斷電話,薄韞白從沙發上站起身,卻被人從身後叫住。
「韞白。」
四十多歲的男人將辦公椅轉過來,語氣溫潤又平和。
「你不是答應我,下午會幫忙開個會嗎?」
「我會儘早結束。」
薄霽明眉心稍松,又問:「那回家吃晚飯的事……」
男人言簡意賅:「不用等我,你們安排。」
說完,薄韞白轉身要走,卻覺得身後還有一束視線,欲言又止地看著自己。
他頓足:「還有事?」
薄霽明笑得溫和,用大拇指摩挲著下巴:「大哥多問一句閒話,你別生氣。」
「我怎麼聽見,你在電話里說什麼,不用化妝的事兒?」
他笑意更深:「有女朋友了?」
「不是。」薄韞白否認。
「還說不是,」薄霽明不信,「明明是要和人家去約會,還把家裡人都鴿了。」
「第一,」
薄韞白轉過身,一字一句地糾正他:「不是女朋友,是未婚妻。」
薄霽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慢慢張成一個O型。
「第二,」
薄韞白繼續道:「也不是要去約會。」
「是去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