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敏感而脆弱的疼神經
昨晚上,蘇錦在酒店喝了一杯酒,酒里還加了一顆安眠藥。
她沒有虧待自己,逼著自己吃了飯,喝了酒,然後,睡去。
就像死去一樣的睡去。
眼睛一閉一睜,那叫睡覺;眼睛只閉不睜,那叫死亡。
人們都願意睡覺,因為知道睡完了,會醒;人們害怕死亡,因為知道那一睡便是永恆。
蘇錦喜歡在心累的時候,睡覺。有時,甚至想,將來有一天,若自己能在睡的過程,去了,無痛無傷,那也是一件好事。
只是這一次,她的睡眠質量不太好,酒精加安眠藥,都沒辦法讓她安定下來,睡眠狀態下,亂夢擾擾,多的可怕,且都是一些過去的舊事,苦難的、不堪入目的。
人之初,性本善。
可人有善的一面,就有惡的一面。
當為了達到某種利益而不惜犧牲一切時,人的惡,就會赤裸裸的彰顯出來。
而她,就曾親眼見證過人性當中各種醜陋的精神面貌。
弱者無辜,強者可怖。
這一切的一切,曾像鬼魅一樣,跟隨弱小的她,讓她吃盡苦頭。
二斤哥哥是所有陰森往事當中,唯一一道亮麗的色彩,可暖透人心——而蘇家人,則讓她明白,這世上,好人比壞人多,壞人則都會得到報應。
最後,她是從噩夢裡驚醒過來的。
楊葭慧就睡在邊上。
她的驚呼,嚇得她直問:
「怎麼了怎麼了?」
蘇錦抱著自己的身子,直哆嗦。
楊葭慧呢,給她擦淚,雖然很好奇她夢到了什麼,但因為她不說話,所以,她沒逼問。
不知過了多久,蘇錦冷靜了下來,問:
「現在幾點了,我想去走走……想吹吹風……」
楊葭慧陪她去了。
天,灰濛濛的,清晨四五點,風,有點涼,蘇錦看著沿途的景色——明明是很漂亮的景致,可是,入眼裡,卻是別樣的幽冷而陰沉——
心情決定風景的美不美。
這句話,不假。
因為心情陰沉,所以,景色就變得陰沉。
要不然,面對黎明,他應該懷揣的是一份欣欣然的嚮往——天氣預報,今天天氣晴好,這意味著她可以看到火紅的太陽東升——此刻的灰沉,該是蘊育希望的灰沉。
可現在的她完全沒有那種想法。
她慢慢走著,細小的鵝卵石上,早已被無數來訪者磨得圓滑雪亮,踩在腳下,是一陣陣輕微的疼。
清冷的風,吹得她心裡生冷。
出來之後,她就一直沒有再說過話。
因為心,還是亂慌慌的。
她想從大自然中汲取力量,讓自己平靜,尋一條出路,讓自己安下心來,不再痛苦彷徨。
楊葭慧跟在身後,憂心的看著:蘇錦太安靜了。
那一年,她失戀後,也曾這麼安靜過,最後,不吭一聲就去跳了橋……
事後,她卻說:「一個會游泳的人去跳河,死得了才怪。我只是想讓自己清醒一下……冰冷的湖水能生出很好的刺激作用。」
跳了之後,她的確清醒了,可如果說,那一回,她沒有死的念頭,楊葭慧不信。
今天,她比那一次更安靜。
楊葭慧上去挽住了她的手,一時不知道要怎麼打破這份靜。
走了好一段路之後,她才開了口:
「蘇錦,我覺得吧,世上的事,都有兩面性,有好的一面,就有不好的一面。」
蘇錦停下來,靜靜的聆聽起來。
「我們衡量一個人的好與壞時,往往會帶著最初對這人的印象。情感天秤上你倒向哪邊,哪邊的百分比就會大。蘇錦,這次,你情緒反應這麼大,是不是意味著你對蘇暮白余情未了?」
楊葭慧輕聲的問出了心裡的想法。
余情未了嗎?
真不好回答。
這也正是昨晚上,她想了一夜的事。
從八歲到二十二歲,十四年時間,除卻上大學那些時間,她和蘇暮白朝夕相處,情比金堅。
她深信,很少有感情能比得上他們之間來的深重、專情、刻骨銘心……可生活,就是硬生生拆散了他們。
對,不是背叛,那是拆散。
她恨了四年,怨了四年的男人,他依舊深愛著她。
可她呢,她卻另嫁了,在他眼見得快要成功的時候,她沒有堅守下來,嫁給了別人,失了身,動了心後,發現那個給了她短暫快樂的男人,對她耍盡心機。
是的,他用他的心機,擁有了她,讓她為他著了迷。
真好笑。
太諷刺了。
她的心,因為這樣一個事實,而止不住在發疼。
好吧,正確來說,是這兩個男人,都在刺痛她大腦中敏感而脆弱的疼神經。
「哎,我說,你不能這樣。你和蘇暮白已經過去了。小錦,你可想清楚了,現在,靳恆遠是你的合法丈夫。是你男人。而蘇暮白呢,他是秦雪的男人,是蘇鵬的父親……」
楊葭慧試圖說服她,用道德,用責任,來提醒她:有些事,過去了,就過去了,不能再念念不忘,做人,有些原則必須守。
卻被打斷:
「暮白不是秦雪的男人,也不是蘇鵬的父親……葭慧,從頭到尾,我們都誤會暮白了。」
終於,蘇錦開了口,卻是為了給蘇暮白辯護。
「什麼?你說什麼?」
楊葭慧一愣:
「誤會了?」
「嗯!」
蘇錦輕輕應著:
「為了保護我……」
「哎,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呀……」
楊葭慧覺得自己沒法理解:
「你倒是好好給我說說明白了……」
「好……我說給你聽……」
蘇錦低低的道:「不過,在之前,我想和你說說我來蘇家之前的事。那些事,一直以來,我從沒和別人提及過。因為……很陰晦……」
她抱著胸,緩緩的往前走著,徐徐的將自己小時候經歷的事,一五一十的說了,緊接著,就把蘇暮白另娶的苦衷,也說了出來。獨沒提暮白不是蘇家子這件事。
楊葭慧驚怔當場。
一,她想不到蘇錦兒時竟這麼的悲慘。
二,她們竟真的誤會了蘇暮白。
原來,至始至終,蘇暮白沒負過蘇錦。
震驚之餘,她情不自禁也跟著心疼起來。
「暮白不該瞞著你的,這麼大的事。他怎麼就一個人死扛了起來。他傻啊,是不是……」
蘇錦的眼睛一下又紅了起來,低著頭,不斷的咽著眼淚——
是啊,好傻,真傻。
他該說出來,可他沒有。
或者,他另外還有其他不得已的苦衷,所以,他只能靠自己將一切扛起……
「現在,你想怎麼辦?」
楊葭慧也跟著迷茫起來,不過,她還是勸了一句:
「阿錦,你現在是老公的人,不管蘇暮白為你承受了多大的委屈,你們都已經各自組成家庭了。如果你們想要破鏡重圓,靳恆遠怎麼辦?他怎麼可能同意。而且,他待你那麼好。」
靳恆遠待她是挺好。
可心機太重了。
她有點難以消受。
捂著臉,她坐在湖邊石凳上,心頭一片凌亂。
是啊,接下去,她該怎麼處理才好呢?
靜坐不知多久。
楊葭慧忽然過來推了她一把:
「小……小錦,你快看,靳恆遠來了。」
蘇錦一愣,繼而抬頭,果然看到,綠樹成蔭的彎曲小道上,靳恆遠雙手插袋,步履從容,正沖她緩緩走來。
朝霞萬丈,撒在湖面上,清風拂動,帶來萬道金光,閃爍在明藍的天空下,也折射到了男子身上。
白衣,黑褲,紅花,綠樹,碧波,金浪……
這是一幅畫。
而他是畫裡最耀眼的存在,一身淡然,兩袖清風,讓人完全看不出他是那樣一個心深不可測的人——會讓人覺得,他是個陽光男子,是可以給人溫暖的、是完全能信任的暖男。
他的確暖了她,可也的的確確傷了她。
「楊葭慧,我還沒吃早餐,麻煩你幫我去買份煎餃。謝謝。」
靳恆遠沖楊葭慧微微一笑,很有禮貌的把人給支開了。
不遠處,薄飛泓肅立守護,待楊葭慧走近,二人相攜而去。
不過,走了幾步之後,楊葭慧又轉頭瞅了幾眼,眼底全是憂思。
蘇暮白和靳恆遠,蘇錦會選擇誰呢?
如果選擇蘇暮白,靳恆遠會怎樣?
他們現在可是夫妻。
如果選擇靳恆遠,那蘇暮白又該如何?
他已經夠慘了。
那一刻,她覺得,蘇錦無論怎麼選擇,對另一個,都是一種傷害。
她不由得輕輕嘆了一聲。
湖堤之上,只余他倆對視而立在冉冉升起的霞光下。
「哭了?眼睛怎麼紅成這樣?」
一步之距,靳恆遠盯視著,神情是那麼的專注,認真。
蘇錦默默看著,沒有當場翻臉怒叱。
那不理智。
她覺得自己該用一種冷靜的視角,好好的再研究研究這個男人。
他是她的丈夫,可與她,仍是陌生的,哪怕已經有了最親密的關係,哪怕曾幾次傾心相談,哪怕他們曾分享了生活中的簡單快東……可他的複雜,她還是沒有完全看透。
他能找到這裡來,表明他已經知道,她已見過蘇暮白。
這個男人,真的很沉得住氣。
「你怎麼來了?」
暗啞的聲音透著幾分無法掩視的冷意。
「本來老早就該過來的,為了取一件東西,來晚了。想知道是什麼東西嗎?」
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
可蘇錦並不感興趣。
那不關她的事。
但她沒機會拒絕。
和這個男人相處,節奏,永遠掌握在他手上。
下一刻,他的手,伸了出來,大大的拳頭,在她面前鋪開,一個銀光閃閃的手鐲呈現在了面前:
「認一認,這是不是你的東西?」
注意力跟著就落到了這個孩子戴的小玩意兒上,她本能的,往手腕處摸了去。
真的,沒錯,那是她小時候戴過的手鐲。
那一年,她被人販子拐去之後,手上這鐲子就被他們給搶走了,記憶很模糊,可是,她深深的記得,這鐲子上有個鈴鐺,鈴鐺表面有一個漂亮的圖騰,上頭有一條龍,而圓亮的鐲身上刻著細細的字體,像是梵文。
「你這是哪弄來的?」
她一怔,聲音沙啞的將它接了過來。
當然,現在這鐲子,自然是不可能再戴到她手上,她已成年,而非幼童。
「確定是你的?」
他睇著。
「是我的。遺失很多年了。」
打從她有記憶開始,這銀鐲就有了。
重見舊物,她該欣喜。
可此刻的她,實在喜不起來。
「你怎麼得到的?」
她抬頭,心裡生起層層疑惑:
「還有,你怎麼知道我小時候有這麼一個銀鐲的?」
感覺這銀鐲,來得有點奇怪。
沒有任何預兆就突然出現在了她面前,這裡頭肯定有名堂。
「記得李弓嗎?就是那個打得你發燒的男人……我找著了他,他拿給我的。」
「李弓?」
蘇錦想了想,遙遠的記憶被拉了回來。
她自是記得呢,那是一個可怕的男人,養了四隻狼犬,誰要是敢不聽話,他就讓他的走狗咬人。一有人不順他的意,就會招來他一頓拳打腳踢。她都不記得自己在那人手上挨過多少頓打了。
所以,一想到此人,身子莫名就哆嗦了一下。
「他被關了十六年。現在再也不能作惡來傷害你了,別害怕。」
靳恆遠立刻安撫了一句。
很是驚訝,蘇錦的思緒又驚又亂了起來,複雜的看他:
「你……你去查了我小時候的事?」
要不然,怎麼會這麼清楚?
靳恆遠定定看著,淡一笑:「小書,你的過去,全是你親口告訴我的,你忘了嗎?」
蘇錦一愣。
她有和他提過那些事嗎?
沒有吧!
自從被蘇家領養,她絕口沒有再提被人販口賣來賣去的生活,也沒有再說起小時候生活在村子裡的曾經。
雖然養父養母曾經問過,可她只說記不得了,就再也沒說起過,所以就連蘇暮白也不知道八歲之前,她經歷過什麼?
「我什麼時候和你說過?我怎麼不記得了?」
蘇錦皺起了眉頭。
「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盯視她的眸光有點深亮,流光四溢中,好聽的嗓音緩緩響起:
「那年,我十四歲,你八歲。我們在白雲縣一處窮山溝里遇上了。
「那年,我額頭有一道疤,頭髮留的很長……
「那年,我給你餵過藥,因為你挨了打,發了幾天幾夜的高燒。燒一直沒退,害我憂心了幾宿沒睡。
「那年,我記得跑上山,給你摘過花,因為你想聞一聞花香,你說要是死前看不到那什麼花,你死了也不瞑目。
「後來,你的燒退了,我給你洗過頭髮,那會兒,你頭髮上長了很多虱子,我想了很多辦法才幫你解決掉了這些討厭的小寄生蟲……
「哦,對了,你還是一個倔脾氣的小姑娘,因為惹怒了他們,他們就不給你吃東西,是我就悄悄給你送的食物。
「再後來,他們要把你送走賣到某個遙遠的地方,我偷偷帶你逃跑……可惜,計劃失敗了……
「再再後來,我花了很長時間,終於救回了你……
「最後,我去了醫院,讓你乖乖等我。可等我再去找你,卻再也沒能將你找到……
「……」
蘇錦呆若木雞的望著他,大腦徹底又混亂了,心,砰砰砰狂跳起來。
這不可能。
這怎麼可能?
由他形容出來的少年,怎麼可能是他?
這完全不可能。
可如果不是他,他怎麼會知道的這麼清楚?
她不信的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一抹淡淡的微笑,卻在她目瞪口呆中自他臉上無限放大,唇角弧度更是優美的上揚:
「你還跟我說,你愛笑。無論他們怎麼打你,你都要笑,因為笑臉和哭臉不一樣,你怕老是哭,就不記得怎麼笑了,你說你要一直笑,因為你怕你奶奶不認得你……」
哦,對的,這句話,的確是她說的。
可是……
怎麼會這樣呢……
這太不可思議了……
她以手撫了撫唇……
薄薄的水光,在眼底鋪開,深深的驚訝層層迭盪開……
不信,置疑……
最後卻因為某個聯想而頓悟了。
於是,再多的怒,再多的怨,再多的傷心,皆在下一刻,化作了難以名狀的動容……
她很想打自己一記後腦勺,怪自己怎麼會沒有那樣一個聯想?
「二斤」兩字,根本就是靳二的意思。
原來那個名字,是這麼來的!
她就說啊,怎麼會有人娶這麼奇怪的名字。
原來,他所說的得而復失,真正的含義,在這裡,所謂的命中注定,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眼睛一眨,便有淚水洶湧溢出。
這是因為她的失而復得。
更是在喜極而泣。
「怎麼哭了?」
他伸出手指,輕輕的勾掉了她眼底的淚水。
她捂著嘴,抽泣聲加重。
答不上話來。
情緒在這一瞬間,徹徹底底沸騰了。
她沒想到!
她如何能想得到?
枕邊人居然就是她十八年來最想見到的那位二斤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