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疼痛
她不由自主的抬頭看向程洝,他正翻看著手中的報紙,完全不像是有什麼事兒的樣子。周合很快就低下頭,凝神看起了書來。
賈醫生飛了國外,在半個月後才給出了回復。他的意見和江醫生是統一的,建議儘快進行手術。但在手術之前他得先見見病人。
這就意味著,得將這事兒告訴戚姨了。周合的心裡早就想好了說法,和賈醫生約的時間是下周末,剛好考完試。
雖是早想好了說法,但周合的心裡還是有些坎坷的,並未提前告訴戚姨,考完試的當天下午才匆匆的回了家。
冬天戚姨畏冷,臉色蒼白,精神也不怎麼好。有些感冒了,還有點兒咳嗽。知道周合要回去她早早的就在廚房裡忙了起來,煲好湯,還蒸了周合喜歡吃的小籠包。
周合是在飯桌上提起的,醞釀了會兒,開口說:「戚姨,我有一朋友認識有權威的專家,我拜託他替我們掛了號,就在後天。」她努力的讓自己做出一副輕鬆的樣子,又繼續說:「那位專家在國內是數一數二的,聽說由他主刀,手術的成功率會高很多。」
戚韻起先聽到這話一愣,後邊兒又聽周合提起手術來,握著筷子的手頓了一下,抬頭看向了她。
她的臉色蒼白,卻少見的嚴肅,說:「我的身體我清楚,好好念書。那醫生我也不會去見。」
她的語氣同樣是少見的堅決。這是周合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她立即就叫道:「戚姨……」
她是要說什麼的,只是話還未說出口就被戚韻給打斷。她的臉上露出了些疲色來,說:「馬上給你那朋友打電話,謝謝他。你如果心裡還有我這個阿姨,以後給我離他遠遠的。」
後邊兒的話已帶著嚴厲了。
她從來都是溫溫柔柔的,甚少會用這樣的語氣。
周合是知道她是誤會了,這也是正常的,手術需要一大筆錢,這錢不可能從天上掉下來。
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向了戚姨,說:「您還不相信我嗎?」
戚韻並沒有回答她的手,隔了會兒,才輕輕的說:「阿合,我的病我心裡很清楚。吃著藥不會有什麼問題。」她抬起頭看向了周合,又接著說:「我到現在都還後悔對京然管教不夠嚴厲。」
有了一個戚京然在前邊兒,她自然是害怕周合會步入她的後塵的。畢竟天上不可能掉餡餅下來。
她當初雖是收留了周合,但這些年來她的身體一直都不好,對她談不上養育,反倒是她照顧著她。如果她再因為她的病毀掉自己,她萬死難辭其咎。
周合併未迴避她的目光,誠誠懇懇的說:「戚姨,並不是您想的那樣。您還記得上次下大雪的時候我去照顧過一個生病的同事嗎?其實那不是同事,是我上班的麵館老闆曹叔的朋友。這次的醫生就是他的找的,至於手術的錢您別擔心,我已經和他說好了,畢業以後就儘快還給他。您要不相信我可以給他打電話,您問他。」
就算這是真的,欠別人那麼大一人情,也不是那麼好還的。戚韻默了片刻,說:「你替我謝謝他。我沒事,你要想我高興,這事以後就別再提了。」
她的語氣完全不容反駁。周合還要說什麼,被戚韻給制止了。
周合是知道她的性格的,雖是溫溫柔柔的,但決定的事不會輕易改變。事情完全不像她預想的一般,她的心裡是著急的,晚上看電視時她還想再說,但話還未說出口,戚韻就淡淡的問:「你是不想讓我高興嗎?」
周合這下只得閉了嘴。
戚姨油鹽不進她是束手無策的,她只得給程洝打了電話。將說服不了戚姨的事兒告訴了他。
程洝在電話那邊默了片刻,問道:「明早方便嗎?」
這意思就是他明早過來。
周合一愣,隨即說:「方便的。謝謝您。」後邊兒的話是由衷的誠懇。
程洝那邊也不知道在幹什麼,淡淡的嗯了一聲便掛斷了電話。
程洝是早餐過後掐著點兒過來的,他是彬彬有禮的,並未打量屋子的陳設,進屋之後便客氣有禮的叫了一聲阿姨。
周合幾乎沒有朋友上門來過,戚韻的眼裡帶著疑惑。周合硬著頭皮的解釋,說:「戚姨,這位是程先生,我昨天和您提起過的。」
戚韻臉上掛起的笑容淡了下去。語氣仍舊客氣,說:「程先生請坐。阿合去給程先生倒一杯茶。寒舍簡陋,招待不周還請程先生見諒。」
程洝的臉上一直是帶著微笑的,戚韻的客氣疏離也未讓那笑容淡下去,他仍舊是微微笑著,說:「阿姨客氣了。」他也不等周合倒茶上來,抬頭看向了她,說:「我想和阿姨單獨談談。」
他來時並未說過他要和戚姨單獨談,周合不由得怔了一下。戚韻已抬頭看向了她,微微笑著說:「去吧,到李奶奶家裡替我找些金色的線來。」
周合這下只得應了一聲好,打開門往外邊兒走去。
外邊兒飄著細雪,院子裡還有程洝遺留下來的腳印。不知道程洝會和戚姨談些什麼,周合哪裡放心得下,就在門口守著。預備著只要有一點兒動靜就衝到屋子裡去。
等待的時間漫長得很,周合連放外邊兒的雙手被凍得通紅也未察覺。裡邊兒有輕微細碎的談話聲傳出來,但卻聽不出都說了些什麼。她只有焦急的來來回回的走動著。
程洝和戚姨談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的時間,聽到有腳步聲出來周合立即就上前推開了門。大概知道她一直在外邊兒站著,程洝也不驚訝。對著送她出來的戚姨說:「天氣冷,您留步。」
他是一副晚輩謙恭的模樣,完全沒有平常吊兒郎當的樣子。
戚姨臉上的笑容是溫和的,對著周合說:「阿合送送小程。」
一聽這語氣就知道有戲,周合鬆了口氣兒,趕緊的讓到了一邊,狗腿極了的說:「您請。」
程洝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和戚姨打了招呼,這才繼續往外邊兒走。
一到外面,周合立即就問道:「戚姨改變主意會過去了是不是?」
程洝拿出了一支煙來點燃,臉上仍舊是似笑非笑的,說:「都知道了還問什麼?」
周合長長的鬆了口氣兒,臉上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好奇的問道:「你是怎麼說服戚姨的?」
戚姨那會兒還那麼堅決的。
程洝並未回答,唇角勾了勾,拉開了停在旁邊兒的車的車門,說:「不用送了,回去吧。」
他這樣子顯然是不打算說了,周合悻悻的。看著他利落的調了頭離開,這才轉身回院子裡。
不管程洝是怎麼說服的,戚姨能答應無疑是好事。周合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來,快步的進了院子。
戚姨肯配合,見賈醫生很順利。雖然之前就做過很多檢查,但不知道病情是否有變故,賈醫生仍是開了檢查單。
一連串檢查做下來是累的,戚姨那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白,臉上滿是疲倦。早早的過來並沒有吃過東西,才剛坐下來程洝就遞上了一杯溫水。
今天並不能拿到全部的檢查結果,是得回去等的。程洝進去和賈醫生打了招呼,等著戚姨的臉色恢復了一些,這才下了樓。
外邊兒冷,戚姨並不願意在外邊兒多呆。早餐是隨便解決的,都沒有吃好。待到回了小院子,戚姨便請程洝到屋裡坐坐,吃了東西再回去。
程洝並未推辭,跟著進了院子。
戚姨原本是要親自下廚的,周合哪裡會讓她動,讓她好好休息她去弄。
程洝確確實實挺招長輩歡心的,和戚姨在客廳里烤著火細細碎碎的聊著。他顯然是非常適應,並未因為這邊簡陋而不習慣。
中午吃的是餃子,不知道程洝喜歡吃什麼口味的,周合包了蝦仁的,豬肉的,以及薺菜餃子。
薺菜是附近的老農大棚里種的,沒有打過農藥,比起菜市場裡買的要鮮嫩許多。輕輕一碰就有汁兒出來。
大概是不知道這季節還有薺菜還是怎麼的,程洝咬了一口薺菜餡兒的餃子就微微的怔了怔。
戚姨夾餃子的動作頓了下來,關切的問道:「不喜歡薺菜嗎?」
程洝很快回過神來,微微笑笑,說:「沒有。只是想起以前家裡有長輩也很喜歡包薺菜餃子。春天時還會親自上山去挖野薺菜。」
這還是周合第一次聽他提起家裡的長輩來。他也並未說下去,在戚姨的招呼下繼續吃起了餃子來。
這一頓餃子時賓客盡歡,程洝還有事,吃完餃子略坐片刻便離開。離開時告訴周合,醫院那邊有結果他便通知她。
但以今天拿到的檢查結果來看,多半都是要儘快進行手術的。
周合以前雖是問過江醫生的,但畢竟又拖了那麼久,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賈醫生說過手術成功率有多大嗎?」
程洝略微沉吟了一下,說:「成功率還是很大的,但任何事都有萬一。你應該也很清楚。」
戚姨的病是硬生生的拖成現在這樣的,如果早做手術,不會像現在一樣。她的年紀不年輕了,存在的變數很多。周合確實是清楚的。
這話題有些沉重,她一時沒說話,點了點頭。
程洝並未說任何安慰的話,稍稍的頓了一下,拉開車門上車了。
周合在外邊兒站了好會兒進屋時戚姨已經開始做刺繡了,周合在她的旁邊坐了下來,輕輕的說:「我正好放假在家,過兩天叫戚京然回來吃飯您看好嗎?」
什麼都不怕,就怕萬一。
戚姨顯然也已經想到了,微微笑笑,應了一句好,又嘆了口氣,說:「也好久沒見著她了,不知道她……」
她說到這兒沒有再說下去。
周合壓根就不敢告訴她由羅凱文鬧出來的事,擠出了笑容來,說:「應該過得還行。她也不是小孩子了,您就別擔心了。」
戚韻點點頭,沒再在這話題上繼續下去。
周合還未給戚京然那邊打電話,程洝就先打來了電話。說是結果已經出來了,賈醫生要求要和她面談。
周合忽的就生出了些不好的預感來,在電話里應了聲好。克制著讓自己平靜下來。
是程洝過來接她的,他並未到宅子這邊來,在巷口等著周合。
周合一路都是魂不守舍的,下車時還差點兒摔了一跤。兩人到時賈醫生開會去了,周合焦躁的在走廊的椅子上坐著,一直盯著走廊入口方向。
賈醫生差不多半小時才回來,看見周合和程洝在也不驚訝,點點頭便進了辦公室。
周合跟了進去,程洝卻沒進去,在走廊上坐了一會兒,看了看辦公室關著的門,往走廊的窗口抽菸去了。
賈醫生並未繞彎子,周合坐下來他便將檢查的結果遞給她,沉吟了一下,說:「結果並不如想像的樂觀,如果是在半年前做手術,成功率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現在只有百分之六十的成功率,手術還得去帝都那邊做。」
周合如被敲了一悶棍,腦子裡一時茫茫然的,就那麼看著賈醫生。
賈醫生知道她一時還難以接受,嘆了口氣,說:「儘管如此,我還是建議儘快手術。你阿姨不知道有沒有告訴過你,她最近嗜睡,常常都會覺得喘不過氣來。隨著拖的時間越長,這種情況會越來越嚴重。最後會徹底的陷入昏迷。」
周合忽的就想起那天早上來,以往她就算腳步再怎麼輕微,只要下樓戚姨都會醒的。而那天早上,她將早餐做好去開她的門她竟然都是沉沉的睡著的。她那時候以為,是她的睡眠變好了,哪知道,竟然是病情變嚴重了。
周合的腦子裡渾渾噩噩的一片,過了許久才稍稍的清明了些。她的聲音澀得厲害,開口問:「那要是不做手術……」
她顯然仍是無法接受。賈醫生嘆了口氣,說:「周小姐,你需要面對現實。如果不做手術,你阿姨隨時可能睡著就再也醒不過來了。她最近的身體狀況,可能從沒有和你說過。」
戚姨怎麼可能會和她說,她和她說的,永遠都是讓她別擔心,她的身體很好。
周合的鼻子澀得厲害,腦子裡就跟一團漿糊似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賈醫生的辦公室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跟著程洝上了車出了醫院的。
外邊兒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華燈初上,下班的人群匆匆的。程洝並沒有送她回宅子,也未帶她去公寓,而是帶著她進了一家酒吧。
這時候還早得很,酒吧里的客人寥寥無幾。程洝帶著她在吧檯前坐了下來你,點了酒,推到了周合的面前。
周合沒有說話,端著杯子一口就一飲而盡。火辣辣的就從喉嚨里滑下,她忍不住的咳嗽了起來,很快又平復下去,拿過了第二杯酒。
饒是她的酒量不錯,一連三杯烈酒喝下去,腦子也變得混沌起來。她將杯子擱回了吧檯上,眼淚觸不及防的就打落了下來。
她的眼淚越掉越凶,最後臉埋在手心中嚎啕大哭起來。滾熱的液體從指縫間不停的滑下。酒吧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清了場,就只剩下她和程洝兩個人。
程洝並未出言安慰,沉默著抽著紙巾遞給她。
周合無聲的痛哭在許久之後才停了下來。程洝並沒有再繼續呆在酒吧里,帶著她出去了。
大抵是喝了酒脆弱的緣故,在外邊兒的寒風中周合伸手抱住了程洝的腰,將頭埋在胸口,任由著又掉下來的淚水落在程洝的衣服上。
程洝站著,靜靜的任由著她抱著。過了許久之後才低啞著聲音說:「別哭。沒有想像的那麼糟糕。」
不知道是不是聽進了程洝的話,周合的眼淚漸漸的停了下來。
喝醉了酒,程洝原本是要帶著她回公寓那邊的。但周合執意不肯,非要回家。程洝只得將她送了回去。
雖是醉了,她的腦子也並不糊塗,並沒有吵醒戚姨,輕手輕腳的上了樓。
程洝的車子停在外邊兒,看著閣樓上的燈亮起又熄滅,這才開著車離開。
周合第二天睜開眼腦子就跟著清醒了過來,外邊兒的天色尚早,她躺在床上久久的沒有動。回想起昨天賈醫生說的話來,胸口一陣發疼。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告訴戚京然。
她閉上眼睛,躺到外邊兒的天色大亮了,這才下樓去做早餐。
戚姨這段時間的瞌睡確實不如以前警醒的,周合開門她也不知道,睡得沉沉的。
周合還未給戚京然打電話,徐原寧竟然就過來了。他沒有騎他的摩托車,是打車過來的。
周合去開門看見他有些驚訝,馬上就要過年了,她以為他早已經回家過年去了。
「師兄您怎麼過來了?」
她更疑惑的是徐原寧怎麼找到這兒的。說著就打開院子的門請徐原寧進屋。
徐原寧卻並沒有進去,臉上露出了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來,說:「不進去了,在外面就好。」
他說到這兒微微的頓了頓,接著問道:「我聽說阿姨好像不太好?」
才剛剛拿到的結果,周合併未告訴過任何人。她不由得抬頭看向了徐原寧。
徐原寧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說:「你那天去醫院不是遇見過小謝嗎?我聽他說的。」
那天在醫院確實遇到過他宿舍的舍友。當時他問起來周合不過是隨便答了一句,沒想到他竟然告訴徐原寧了。
周合沉默了一下,到底還是擠出了笑容來,說:「還好,會儘快準備手術。」她並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停留下去,轉移開了話題,問道:「師兄您沒回家過年嗎?」
這時候學校里恐怕沒什麼人了。
徐原寧點點頭,說:「我跟著徐教授在做項目,過幾天才能回去。」他沉默了一下,看向了周合,問道:「需要我幫什麼忙嗎?」
周合擠出了一個笑容來,說:「有需要一定會向您開口。」
徐原寧點頭,隔了會兒還是又開口問道:「手術費夠嗎?」
兩人之間的關係還遠遠不到他關心手術費的時候。周合愣了一下,隨即說:「差不多了。」
徐原寧這下就沒再說話了,就此沉默了下來。
他這樣子是有些奇怪的,不過周合也並未問。外邊兒站著冷,她頓了一下,開口問道:「天氣冷,您要不要進去喝杯熱茶?」
徐原寧搖搖頭,抬頭看向了她,說:「阿合,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周合併不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徐原寧已繼續開口說:「手術費的事,我會替你想辦法。你、你不要……」
後邊兒的話他說得有些費力。但意思卻並不難理解。
手術的費用並不是周合能承受得起的,也不怪他亂想。
周合忽的生出了些無力來,她知道就算是好好的解釋徐原寧也未必會相信,只有簡單的解釋:「師兄,不是像你想的那樣。你的心意我也心領了,有事我一定給告訴你。」
徐原寧的唇抿得緊緊的,說:「相信我,我能解決得好的。」他說完也不再繼續下去,說:「我先走了。」
周合還要叫他,他的背影已快速的消失在巷子裡。
周合還一直想著怎麼告訴戚京然,實在無力顧及其他,在外邊兒站了會兒,回院子裡去了。
周合是在傍晚給戚京然打電話的,她的電話這次倒是能打通了。聲音啞啞的,開口便不耐煩的喂了一聲。
周合在電話里沉默了一下,問道:「你這兩天有沒有空回來一下?」
戚京然仍舊是不耐煩得很,問道:「回來幹什麼?」她也不知道在幹什麼,說完又說了句知道了,不等周合再說話便直接掛了電話。
周合的心裡壓抑得厲害,在窗口站著久久的沒有動。莫名的,她忽的就想起了第一次見戚姨時的情景來。眼睛一下子就澀了起來。
那也是在冬天,天氣陰沉沉的下著細細的小雨。街上的寒風呼嘯著,直冷透到了骨子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