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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不想一個人回岳家寨。
他揉了下我的頭髮,說:「我當然會帶著你。」
我無條件相信他,他將來去哪裡念大學,我就去哪裡念初中。
距離高考還剩下半個月時間,我有些心神不寧,也不知道是因為擔心岳昇,還是小太陽天天啄我耳朵,我洗澡時它還老來敲我的門,弄得我想暴打它的鳥頭。
想來想去,岳昇根本無需我擔心,小太陽可愛多過討嫌,真正讓我煩惱的其實是岳家寨。
以前我只是覺得,岳家寨很窮,小伴習俗要不得,現在念了三年書,我才明白,岳家寨整個寨子都很邪惡。
寒假回去時,我又見到了金明。他好可憐,瘦得像根竹竿,臉卻是腫的。他的主人是個暴力狂,迷上了拳擊,就拿他練手。
「我快要死了。」金明用很低的聲音說:「我今年14歲,他17歲,寨主給他安排了婚禮,在年底。我活不過今年了。」
我抱著金明,覺得他輕得就像紙片一樣。
我想說我可以救你,可我不再是以前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妹娃子。我知道承諾等於希望,而如果我承諾了卻沒能做到,就等於毀掉了金明的希望。
「真羨慕你。」金明擦掉眼淚,忽然笑了,「你跟了一個好主人。」
「我……」我忽然啞口無言。
「你會好好活著。」金明說:「暑假咱們還能見一次,冬天你就不要回來了。」
說著,金明低下頭哽咽,又說:「請你幫我一個忙。」
我連忙問:「什麼忙?」
「我叫金明,請記得我的名字。」金明顫聲說:「有人記得我,我就還活著。」
那天我幾乎是逃回了家。
直到現在,想起金明那絕望的眼神,我仍感到窒息。
可我不敢再告訴岳昇,我漸漸明白,他保護我這件事,已經讓他在岳家寨格格不入,他的爺爺可以容忍他一次,但不可能讓他公然對抗岳家寨幾百年來的規矩。
我不想讓他為難。
半個月後,高考開始了。岳家來了人,將他送到考場。我帶著小太陽,緊張兮兮地守在校門外,和無數焦急等待的家長一樣。
別人考完都是歡天喜地,岳昇卻很平靜。我和小太陽都嚇到了,以為他考得不理想。
他卻笑了笑,說正常發揮,然後帶我去吃德克士。
因為要等成績,還要填志願,我們在清黎市留到了七月初,岳昇的成績震驚了我,他居然是清黎市的狀元!
雖然清黎市在全省只是座小城市,但市狀元也是很厲害的。
寨主親自前來,守著岳昇填志願,岳昇當著他的面,填了師範。
寨主很生氣,說老師是最沒用的東西。岳昇卻面不改色,只說自己喜歡。
等到錄取通知書下來,我們就要回岳家寨了。我想起半年未見的金明,終於忍不住告訴岳昇,金明的主人年底就要結婚了。
岳昇沉默了很久,「我們可以救他。」
我驚訝極了,「救?怎麼救?」
岳昇拿出一則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新聞,「我一直在等著他們。」
我認真看完了整篇報導,說的是國家正在集中力量整治偏遠地區的惡劣習俗,雖然執行起來有很多困難,但已經初具成效,如今關省也成立了執行小組,希望大家踴躍提供線索。
我激動得發抖,「金明有救了!哥哥,我們現在就去派出所嗎?」
岳昇卻搖了搖頭,「沒那麼簡單。」
他說,岳家寨的頑疾存在了那麼多年,幾個寨主在清黎市有的是勢力,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扳倒。找派出所沒有用,就是去市局也沒用,只有找到執行小組的人,一切才有救。
我什麼都不懂,問岳昇我們現在該做什麼。
岳昇說先回去一趟,取得儘可能多的證據。
我急切地問:「那我們可以偷偷將金明帶出來嗎?」
岳昇篤定道:「能!」
我忽然有了一種使命感,我不僅是被拯救的小伴,我還要和岳昇去拯救別的小伴,我要和他一起當英雄,將金明,還有其他被拐賣來的孩子全部救出來!
然而當我們回到岳家寨,噩耗讓我差點摔倒在地。
金明主人的婚禮竟然提前到了六月,就在岳昇參加高考時,那個瘦弱得我都能抱起來的男孩就已經被宰殺了。
為了救他,教書的鄰伯拼了命,也被打死。
寨主們厭惡他,也許早就不想他繼續活著。
我和岳昇站在鄰伯的院子裡,大樹上仍有蟬鳴,仍有陽光漏下來,可是上課的桌子卻落了灰,沒有孩子再來聽課,也沒有人再從井裡撈起冰涼的西瓜。
我偏過頭,看見岳昇緊緊握著雙拳,額角繃著筋,臉色是我從未見過的寒冷。
我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因為我和他想著一樣的事——我恨這座村子,我要毀了它。
「哥哥。」良久,我牽了牽他的衣角,就像我剛成為他的小伴時常做的那樣。
他看向我的時候,眼神似乎沒那麼嚇人了。
「我害怕。」我說。
他抱住我,輕輕拍我的背。
仿佛過了很久,他沉聲說:「不怕。」
我們住回了以前的宅子,在這裡,我仍舊是最低賤的小伴。
岳家寨一切如常,並沒有因為一個少年、一個老伯的死亡而有絲毫改變,很多人甚至對那場婚禮津津樂道,反覆講述金明被宰殺時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