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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副局長讓謝蘭生坐在班台的正對面,十指交叉,微微笑著,其實還是挺和藹的:「蘭生啊,知道自己犯錯了嗎?」
謝蘭生說:「知道。」
方副局長長嘆口氣:「那,知道已經被處罰了嗎?」
「也知道,」謝蘭生也努力擺出最誠懇的樣子來,「8年以內不可以做電影攝製的工作了。」
「嗯,對。」方副局長還保持著十指交叉的姿勢,卻垂下眼看看桌面,似乎在想要怎麼說,半晌以後才又開口,「蘭生啊,我呢雖然還沒機會見到《生根》這部片子,但是知道它拿了獎,想來它是具備相當思想境界和藝術水平的。」
「???」
謝蘭生有一些疑惑了。
他本來已做好了會被電影局痛斥的準備,沒想到,這個局長竟然突然誇獎起了他的片子。
人都喜歡被承認,室內緊繃的氣氛一下子就緩和了很多。
方副局長又繼續道:「我也看了香港報紙對於《生根》的報導。說實話,我也認為它跟現在很多電影不大一樣,有你們年輕導演要表達的一些東西,有你們年輕導演對社會的一些看法,挺好。這個主題這個內容,個人覺得倒也還好。」
謝蘭生:「???」
不是,這是怎麼一個狀況?
「蘭生啊,你是一個有才華的年輕導演,」方副局長又繼續道,「雖然犯了一個大錯,但以後也可以改正。我們還是非常希望你和鳳毛兩個導演不要輕易放棄電影。在禁拍的這段時間,你們可以曲線救國,噹噹場記,噹噹助理,甚至可以寫寫劇本,同時,繼續學習繼續鑽研,不要荒廢本身專業。只要別做電影導演,我們這邊……也是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仔細想想,這個時間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其他人在大製片廠也至少要等上6年不是?你已經拍一部片了,只要可以改正錯誤依然會有大好前途,電影局也非常歡迎你解禁後重新執導。」
「……」
他明白了方副局長為什麼要跟他談了。電影局也是惜才的,他在都靈拿下大獎,電影局的領導希望他別輕易離開電影,然而自己違反規定,為了堵住悠悠眾口禁他還是禁到底了。
不過,對副局長剛才的話謝蘭生是不贊同的。
他認為在等待當中他會荒廢他的專業,他學到的一切都會隨著時間煙消雲散。電影攝製需要練習,就和學畫畫學寫作這些一樣,只看不練是必定會不斷退步的,學足球學籃球也是,況且,他常常感到時間緊迫,人的一生就幾十年,他需要總結、需要進步,沒有辦法苦苦等待。同時,謝蘭生也認為,在漫長的蹉跎當中,他的衝動、他的激情、他的創造、他的靈性,一切都會被消磨掉。他想拍的是「年輕人」對中國的一些思考,希望呈現90年代初中國人的生存狀態,這是他在某個特定人生階段才有可能拍出來的片子,再過幾年,一切變了——自己變了,中國也變了,他就無法做出來了。
他等不了。他還會拍。他想記錄他自己,也想記錄當下。
當時,對方方副局長,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他是不會說出口的。
兩個人又聊了會兒,謝蘭生的態度良好,終於,到了要告辭的時間。
方副局長其實看出謝蘭生是委屈的,並沒有因電影局的「和顏悅色」而好過些,他張張口,欲言又止,幾經猶豫幾次反覆,最後終於長長嘆氣,對著委屈的年輕人說了一些心裡的話:「蘭生啊,其實,電影局也想給你們年輕導演一些路走。」
「……嗯?」感覺到了氣氛不同,謝蘭生又重新抬頭。
方副局長說:「我們其實也知道,你們這些做導演的個個都有創作衝動,想搞創作,想拍電影,甚至一定要做一定要拍,現在這個廠標制度是有一些為難你們。」
謝蘭生:「……啊。」
他把創作當作生命,最開始做地下電影也單純是想拍片子。關廠長讓再等五年,可經過了許多事後謝蘭生已無法相信關廠長的任何話了,那是壓垮他這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不明白,為何「創作」有指標呢?為何非要硬性規定每年只有多少個人可以進行創作呢?為什麼,大導演們壟斷指標,年輕人都不能創作呢?為什麼,全國只有16個廠長有權決定誰能創作誰不能創作呢?唱歌、跳舞、畫畫、拍照、寫作等等,就都不是這樣的呀。難道因為喜歡電影一切就都不同了嗎?連電視劇都放開了呀。
他們心裡那股衝動真的很難壓下去啊,等幾年後再拍的話一切感覺就都沒了。本來,1985年,他們這些愛電影的看到82、83年畢業的北電學生受到重視當上導演,心中全都是充滿希望,才不管不顧學了導演,可誰知道師兄們卻聯合「大導」一起壟斷電影廠標,把門窗又重新焊死,並沒有為年輕後輩爭取任何上片機會。於是,他們心裡好多故事但卻一個都不能講。
話匣已經被打開了,方副局長又長嘆道:「其實,我們電影局……也想給年輕導演一些路走。在製片廠不能上片,那就自己籌資拍拍,自得其樂,也是個辦法。我們也都不想毀了有才能的年輕人啊。」
「……嗯?」
聽到這話,謝蘭生被震撼住了。
他本以為電影局是高高在上的老頑固,絲毫不知他們這些年輕人的滿腹心酸,可原來……他們竟是理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