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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從燭茗口中聽到「拜託」、「幫忙」這些詞,而且對方還是那個兒子一直不怎麼喜歡的同行。
「你長大了。」紀成釗說,「爺爺這下應該放心了。」
燭茗聽出了紀成釗聲音里的遺憾,他有些不好的預感:「爺爺他情況不太好嗎?」
紀成釗沉默了片刻,重重嘆氣:「醫生也盡力了,但是……就看他能撐到幾月了。你爺爺的意思是,等最近情況稍微好一點就回國,老爺子想回國躺病床,也不想在國外一個人離開。」
燭茗嘴唇翕動,聲音有一些顫抖:「他睡了嗎?我能和他說兩句嗎?」
「他……」紀成釗為難道,「他現在很難說出完整的話了。」
腫瘤壓迫腦神經,逐漸影響了老爺子的語言系統,說話含含糊糊,難以辨識,手術後情況更是不樂觀,原本還能說完整的句子,現在只能靠短語和肢體語言猜測他的意思,或者是手臂肌肉有力的時候顫抖著寫下來幾個字。
燭茗站在寒風裡聽著,有一股熱流在眼睛裡打轉,他懂那種無力的感覺,自己醒後最開始的那幾天就是這樣生不如死的狀態,抬不起胳膊,用不上力,但他又清楚地知道,爺爺和自己不一樣,自己只是破碎的疼痛感,而老爺子卻屬於癱瘓的範疇了。
「爸,你說什麼?你要和然然講話嗎?」紀成釗驚訝的聲音響起,「你爺爺好像意識突然清醒了許多,要和你說話。」
這幾天都是渾渾噩噩的老人家,從睡夢中醒來聽見他打電話的聲音,眼睛突然放了光。
燭茗屏著呼吸,等紀成釗把電話放在爺爺耳邊,很快聽到那邊傳來粗粗的呼吸聲。
「爺爺?是我,燭……紀然,我是紀然。」
「唔嗚嗚嚕!」那邊先是一陣囫圇的聲音,仿佛是爺爺在激動地叫喊,緊接著是含混不清地咬字,「然然啊,最近過得好不好啊?」
熟悉的稱呼,熟悉的問候,卻是陌生的表達。
燭茗鼻頭一酸,仰起頭,看著天空:「好,特別好,等著陪你過春節呢。」
出道後他就搬出了紀家,老爺子念叨了好久一起過除夕,但一次也沒有實現,想到這兒,他喉嚨里一陣酸澀和哽咽。
「哇呢啊唔嗷嗷唔,都是你的,爺爺都給你。」
那邊的聲音聽不清,只能聽見最後幾句話,但他從小和老爺子一起生活,從隻言片語中也猜得到他在說什麼。父親還在那邊,或許開的是免提,他聲音平靜地,一字一句地對老爺子說:「爺爺,財產不用留給我,我想要的我自己都有,其他的什麼都不需要。」
「然然啊。」老爺子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明起來。
燭茗怔了怔:「嗯,我在,您說。」
「唔不在以後啊,要好好活著,不要被過去牽絆住腳步……」
紀成釗後來從老爺子手裡拿過電話後又說了些什麼,燭茗已經記不清了。
他只是隨口嗯嗯啊啊地應著,昏昏沉沉地掛斷電話,一個人站在路燈下發呆。
他腳步拖沓地往前走,宛如死屍一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蕩。工作室聚餐留在他心上的暖意和酒意瞬間吹散,被寒風裹挾著飄向遠方。
心尖是涼的,指尖也是涼的,在涼意中無數過往片段在腦海里閃回,匯聚成唯一的熱度從眼眶中緩緩落下。
紀氏富裕始於老爺子,他三歲那年,爺爺退居二線,放權給了獨子紀成釗,自己過上了悠閒的退休生活,兼職工作就是帶孩子——就是他。
老爺子寵他上天,給他摘星星摘月亮,他想學什麼,就請老師來教什麼。老爺子藝術造詣不淺,整日薰陶著燭茗,他學會鋼琴後,每天下午老爺子都會興致勃勃地拉著他來一場長達一小時的鋼琴和小提琴合奏。
老爺子是個優雅的男人,年輕時各家姑娘小姐熱切追求的紀先生,即使人到暮年也依然有著吸引女士的魅力,永遠衣衫平整熨帖,永遠精英紳士。
無論是亭立著在肩上架起小提琴,還是端坐著揚起手,落落施展著「鳳凰三點頭」的手法,將水盈盈注滿紫砂壺,都有著獨一份的風姿和魅力。十幾年的耳濡目染,令燭茗的舉手投足都有著老爺子的影子。「燭茗」的「茗」字,取的就是老爺子最喜歡的日常茶藝活動。
誰能想到這樣瀟灑的一個人,最終會被病痛折磨到形容枯槁,口齒不清,就連叫他的名字都那麼陌生。如果他是他,一定不想人生的盡頭是這樣狼狽不堪。
不知不覺到不遠處主街大道,橫跨大街的天橋就在眼前,燭茗搖晃著身體往上走,走到天橋中間。他趴在欄杆上往前望去,原本應該川流不息的路上空蕩蕩的,仿佛一眼就通到天邊。
他忍不住去想,黃泉路到底是什麼樣的,是不是也是這樣一眼望不到盡頭。
他想到老爺子電話里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咳咳咳,我們然然,永遠都是爺爺的驕傲,永遠是爺爺的孫子。」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的,我不屬於紀家,更不應該姓紀,他想。
想著想著,就淚眼婆娑。
他不愛哭,3歲那年在遊樂園走丟時沒有哭,7歲被紀成釗新娶進門的妻子惡言相向也沒有哭,16歲站在門外聽見出道曲被人搶走更沒有哭過。
哭泣只能讓人脆弱,讓恐懼更加恐懼,所以他不願向淚腺屈服,在一切摧殘和折磨中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