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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果不那麼逼迫,他就不得不承認,逃避也許會是他解決韓國與漢朝之間爭端的舉措,是他真心所想,希望如此的發展。
那就遠稱不上淒涼了。
至於名門貴胄的出身?韓亡以後,再顯赫的身世也不過過往雲煙,江湖顛沛多少年,自始皇帝下令緝捕刺客的尖鋒中逃過生,那時的艱難與胸中困苦,豈不遠超修道清苦。
於是他抬眸,正對上左手邊含著關切望來的陳平的目光,沉默著搖頭,示意著自己的平和。然後眼神迴轉,望向那邊相對攢聚起的三人。
那邊的氣氛遠比他們二人壓抑,還剛巧,是他們沒辦法插手,也沒辦法給劉邦出點什麼主意的局面。
——劉邦可能也不需要。
應和著後世人最後的論述,全然將內心那莫名的感觸不加遮掩地釋放出來,他半闔住眼,注視著眼前的韓信。
他不知道後世人的揣測到底能有幾分真假,畢竟那時的自己,與韓信相處的時間恐怕遠超於現下,那時感情的厚薄,太虛無縹緲的東西,他自個都琢磨不清。
可是哪怕原本的自己,有的是七分的喜意夾雜了三分的憐。他眼下也要表現出,比那更多更複雜深沉的君臣之情。
所以他眨了眨眼,放任那酸澀占據自己的肺腑,伸手按在了韓信空出來的肩頭。
那上面原本蕭何的手已經松下去了。與其對比起來,還是太過年輕的將軍,早在光幕尾音剛落的剎那,反手就摟了回去,框住了丞相的手,將自己埋進對方的肩背。
「這次不會再那樣發展了。」
劉邦把先前蕭何安撫韓信的話語再重複了一遍,語氣是低沉中儘可能地和氣。
「我相信劉恆會比劉盈做得更好。」
「而你會是他上位的保障,是他未來在位的左膀右臂。匈奴南下的刀鋒也會因為你的存在而頓住方向——」
室內只有他一人的話語在孤寂地迴響,伴著窗外時有的呼呼風聲,讓劉邦心底那隱隱的焦躁都更勝了幾番,連眉頭都緩緩收緊。
他厭煩韓信此刻的沉默,或者說,是對這沉默背後,巨大的,難以掌控的未知感,萬分帶著焦慮的厭煩。
韓信和他大吵一架也好,對他喊打喊殺也好,甚至實在控制不住他自己的情緒與動作,和劉邦現在就扭打作一團都行。
反正兩個人現在都手無寸鐵,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為了之後漢家皇位的傳承,劉邦願意冒著那個風險,在混亂中繼續說服韓信。
用利益也好,以感情也罷,只要手段得當,只要能把時間拖延到劉恆的長成。
但韓信就是沒有他意料中過激的反應,沉默到讓劉邦都無言,不得不再一次認清,他其實不完全了解韓信的事實。
可是蕭何知道,這無言並不是默然,不是風平浪靜。
他能感覺到急促的呼吸,隔著布料暈染著他的肩頭,框著他的手臂在顫抖著,連帶著一路向上,渾身都是顫抖著的,顫抖著試圖將自己緊貼往蕭何的方向。
沉穩的知己默許了。他姿勢有些艱難地探出手去,遲疑了一會,還是撫上了韓信的腦後。
反應先是肯定的反抗,比他想像得還激烈些。可是下意識掙扎的動作抵到他之後,又被回過神的將軍強行克制下來。
於是蕭何繼續,順從著韓信原本的動作,讓他可以將腦袋全然靠在自己身上,繼而向下,動作很輕地摁著他額角抽搐的神經。
肩膀上沒有濕潤的感覺。
他聽著劉邦的發言,腦海中的思緒卻不由在走神:也是,韓信不像是那種脆弱到會掉眼淚的人。
那顫抖確實是痛苦,那急促的呼吸確實是面對命運殘酷的崩潰。
可是韓信不是會被那般擊碎的人。
他感覺到那最初的顫抖漸漸平歇下去了,於是輕輕拍了拍韓信的頭:「手,松一松。」
過於用力的指尖,忘卻了自己攥住的還是別人的手腕。所以他有些匆匆地鬆了手,垂著眼替承受了這無妄之災的丞相揉了揉。
「別說了。」
他終於再開口,冷不丁打斷了劉邦摁著眉心,試圖繼續剖析的發言。還沒控制得好的情緒,在尾音處泄露出幾分接近破裂的尖利來。
「陛下想讓我,和薄姬結為兄妹,日後得以幫助劉恆、不,文帝陛下上位是嗎?」
凌冽的目光,隨著他抬首正視向劉邦的動作,直直刺入皇帝的眼中,帶著仿佛一往無前般的銳氣,宛如寒芒正映著天光,明亮且森然得讓劉邦都半闔住眼。
他沒什麼好憂慮的了,他也沒什麼好厭煩並焦慮的了。
那是他在漢中,聽著還年輕氣盛剛被拜為大將的年輕人,紙面上縱橫捭闔侃侃而談之時,看見的類似的一雙眼睛。
「我會的。」
韓信回復的語氣帶著點漫不經心般的淡,隨後起身,果斷一行禮後,是不待劉邦回復便挺直脊樑朝門外走去的身影。
他打開門,清風吹著他的衣袂,迎著白日的光芒,徑直地走了。
皇帝的信重與感情,在與他切身利益相干的時候,永遠都顯得那麼稀薄。
張良的隱逸是自己的選擇,他的身死是默許的騙局,就連和劉邦本該關係最緊密的蕭何,到頭來還要開始自污名聲,淪落個下獄的下場。
所以劉邦為了劉恆得以上位而苦心的安排,到最後卻真就成了他唯一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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