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③章
十三雁向岳峰使了個眼色,示意通上話了,語氣也隨之客氣起來,「你好,你還記得我嗎,大概三年前的時候,我從你那經手過一塊老坑玻璃種,我姓沈。」
季棠棠笑了笑,聲音很平靜,「生意上的朋友太多了,我不記得了。你哪裡?」
十三雁暗叫慚愧,其實當年那樁生意,中間有牽線人,她並沒有跟這個陳來鳳有什麼接觸,這麼說只是故作熱絡,沒想到對方這麼直白。
她清清嗓子:「我在雲南,古城。我姓沈,沈家雁,瀋陽的沈,家庭的家,大雁的雁。是秋天的那個大雁,不是那種小燕子。」
「哦,雲南,古城,沈家雁,瀋陽的沈,家庭的家,大雁的雁。」
季棠棠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李根年,很慢很清晰地把十三雁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李根年拿筆的手直哆嗦。
「是這樣的陳女士,你手頭還有貨麼?如果有同樣的貨色,我還想入一塊,價錢可以談。」
「有。沈小姐住古城哪裡,我好像有點印象了。」
「風月客棧,一打聽就是。陳女士,關於玉的事……」
說到這裡,她突然咦了一聲,將手機拿到眼前:「怎麼就斷了……破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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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撳斷電話之後,很不客氣地把卡口的線也給拔了:「估計會再打來,這幾天線就別連了。」
李根年低著頭看紙上記下的信息,嘴唇一直在抖索,季棠棠暗暗嘆了口氣。
雲南古城,靠近緬甸,地點跟她想的差不多。
「這個沈……沈家雁,」李根年抬起頭,眼圈泛紅,攥著紙的手捏的緊緊的,「會不會是她……害了大鳳?」
「這個很難講,」季棠棠沉吟了一下,「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是不管怎麼樣,這個電話一定是關鍵。」
李根年不說話了,角落裡,被冷落的菜頭不滿起來,撅著嘴摔打著手中的積木,季棠棠笑了笑,見李根年的情緒一時間難以平復,索性先過去哄哄菜頭。
菜頭很快就不鬧了,伴隨著季棠棠的軟語撫慰,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李根年的眼前漸漸模糊起來,恍惚中,似乎坐在那裡逗菜頭開心的並不是季棠棠,而是妻子大鳳。
算起來,妻子大鳳失蹤也有三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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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趟離開,李根年冒了挺大的火,那時候菜頭剛生下來兩月,奶都沒斷,眼見妻子接到緬甸那頭的消息收拾了行李就要走人,李根年當時就急了,兩口子吵的挺凶的,李根年記得自己羅列了很多理由,比如菜頭離不開媽呀,比如坐月子的女人不能累著啊,比如家裡還有點積蓄不急著用錢啊。
但是大鳳一句話就把他頂回來了:「誰還長久做這個?不趁著我做得動給菜頭攢點奶粉學費錢,往後日子怎麼過?」
李根年登時就蔫巴了,說到底,還是自己沒用唄,老實巴交地在國營單位里死磕著,一個月千八百的工資,養家要靠女人,本來就羞於拿出來說,哪還有資格攔著大鳳去掙錢?
於是默認了,幫大鳳收拾了東西,第二天早上送行時,還特意給她煮了一袋子的白水蛋。
結果大鳳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頭兩月他還巴巴盼著,但不敢報警,大鳳做的事,怎麼著也是違法的吧,萬一人沒出事,被他報警給禍害了,那不是讓人笑掉大牙?又忍了兩月,實在憋不住了,偷偷把這事跟丈母娘講了,老太太當場就滾在床上嚎開了:「都啥時候了,趕緊報警啊,指不定人都爛外頭了,我的鳳兒啊……」
這時候報警,除了進出派出所看白眼,似乎沒有其它任何進展,有一次,派出所看大門的王老頭見他可憐,偷偷把他拉到牆根一頓說道:「依我說,就死了這條心吧大兄弟。你女人不是啥名人,咱這小地方的派出所難不成還跑國外給你找人去?邊境那是啥地方,我聽說死了人往溝里一掀了事,你女人這麼久沒消息了,凶多吉少啊。」
凶多吉少,四個字跟四把刀似的,插得他透心涼,回家抱著菜頭哭了半宿。
後來慢慢的,開始接受這個事實了。
左鄰右舍不知道是出了事,私下裡以為是陳來鳳嫌棄這個男人沒本事跟人跑了,都還挺同情他的,也有好事者要再給他牽線相親,都讓他找藉口給回了——大鳳怎麼著也是為了這個家才音訊全無的,他總得守個幾年不是?如果這麼快就跟別的女人睡一炕上了,那他還算是個人麼?
一個大男人拉扯個娃,日子真心不好過,每一天都相似,死氣沉沉地熬過一天是一天。
夢見大鳳是近一個月的事情。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的,身邊有人拿胳膊肘搗他:「年哥,年哥,我肚子疼。」
是大鳳的聲音。
他翻了個身,嘟嚷了一句:「嗯。」
起床時也沒多想,吃早飯時,忽然就記起這個夢了,當場就紅了眼圈,下班時偷偷跑到家院子後頭燒了一刀紙。
當天晚上睡到半夜,大鳳又在身邊搗他了:「年哥,年哥,我肚子疼。」
夢裡,他居然清醒的知道是在做夢,說話時聲音直發苦:「鳳啊,那頭過的不如意是不是?我今兒燒一刀紙了,要不明天再給你添點東西,短了什麼就張口啊曉得不?」
大鳳還是搗他:「年哥,我肚子疼。」
一連幾天,都做同樣的夢,李根年白天偷偷地哭,以為自己是想大鳳想的魘住了。
又過了幾天,再次做這個夢時,他忽然就鼓起勇氣說了一句:「鳳,肚子疼的話就趴著睡,趴著壓一壓,就不疼了。」
大鳳沉默了一下,就在李根年迷迷糊糊又要睡著的時候,她突然在邊上撕心裂肺地吼起來:「我卡住了年哥,我疼啊,我翻不了身啊!」
李根年嚇的一個激靈就醒了,身底下的褥子濕了一半,看邊上空蕩蕩的被窩,第一次從頭到腳透出一身寒意。
大鳳一定是出事了。
那天一整天他都恍恍惚惚的,想著這一個月來詭異的反覆的夢,李根年直覺大鳳是想跟他說些什麼,電視裡不都演了麼,冤死的人會給家裡人託夢,讓家人給報仇什麼的。
李根年決定晚上如果再做同樣的夢,他一定得問出點什麼。
很快就到了晚上,李根年把兒子菜頭哄睡著了,早早就熄燈上床,黑暗中瞪著一雙眼睛看天花板,聽時鐘單調的滴答聲,翻來覆去也睡不著,開始默念著數羊,一隻黑羊,一隻白羊,兩隻黑羊,兩隻白羊……
也不知數到第幾時,肘下忽然就被人搗了一下,耳畔傳來大鳳幽怨的聲音:「年哥,我肚子疼。」
這感覺太清晰了,一點也不像是在做夢,李根年嚇出一身冷汗,脖子像是被控住了,怎麼轉都轉不動——或者是他內心裡根本就不敢轉頭去看:萬一看到一雙幽碧色或者血紅色的眼睛呢?萬一看到枕畔一臉血的大鳳怎麼辦?大鳳是老婆沒錯,但老婆變了鬼他也怕的。
他一顆心跳的快從嗓子眼裡蹦出來:「怎麼個疼法啊鳳?」
大鳳帶著哭音:「就是疼啊年哥,你給我揉揉。」
李根年哦了一聲,僵硬地把手往身側挪過去,先碰到大鳳的衣角,然後是柔軟的肘下,沒有任何異樣,他的心放寬了些,向著大鳳的小腹摸過去,心中安慰自己:是夢吧,還是夢吧?
這想法下一刻便全盤崩掉,整個身體的血液似乎都有片刻停止了流動。
他抓到了粗糙的、帶著濕潤泥土的枝枝條條,像是樹根抽生出的無數根須。
幾乎是與此同時,大鳳再一次撕心裂肺地吼起來:「年哥!年哥!疼啊!我疼啊!」
李根年騰的一下從床上坐起,蓋著的被子被掀開來,他一眼看到身邊蜷著的大鳳,眼睛睜得大大,一張臉疼的糾成一團,脖子梗的高高,而肚子裡……
肚子裡盤了樹根的條、枝、須,蠕動著像是不斷在生長……
李根年慘叫一聲,從床上咕咚摔到地上,菜頭在床頭哇哇大哭,哆嗦著撳下燈的開關,床上沒有大鳳,一切,依然只是一場夢。
第二天上班,他跟個木頭樣杵在車間,手上一連錯了好幾樣配裝,組長把他罵了一頓,一貫老實巴交的他生平頭一次跟人吵架,吵到後來哇哇大哭,組長嚇了一跳,反而訥訥起來:「我又沒怎麼說你,大男人的,哭什麼呢?」
接著就趕他去旁邊休息,他墊了張報紙坐到牆跟,眼睛盯著車間頂的大燈,腦子裡不住盤著一個念頭:大鳳叫人給害了,大鳳叫人給埋了,埋在樹底下,一定埋在樹底下……
也不知在牆邊坐了多久,看門的老頭進來喊他:「李根年,外頭有美女找。」
一車間的工友鬨笑,他在眾人的注目之下扶著牆站起來,慢慢一步一步挪到車間外頭。
然後,他就看見了季棠棠。
天氣很冷,天上飄著雨絲,季棠棠站在廠房對面的一堵灰牆之下,身旁是一棵光禿禿枝椏的樹,她穿黑色的長款薄羽絨服,雪帽上綴了一圈棕灰色的柔軟絨毛,灰色的緊身褲,黑色的長靴,長長的捲髮,半仰起頭看樹頂枝椏上一個廢棄的鳥巢,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白皙的面頰。
關於她,關於眼前的場景,都是黑白、灰色調,像是一幅黑白的畫,又像是另一個沉默的不被打擾的世界,有一個肥嘟嘟穿玫瑰紅的女人從旁邊經過,像是一顆亮眼的子彈,狠狠衝撞進來。
不知為什麼,李根年有強烈的直覺:眼前的人,是為了大鳳的事來的。
果然,季棠棠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最近,有沒有夢見過你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