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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樂器突然一聲短暫的齊奏,形成了一聲恐怖的巨響,好像是什麼巨大的實體轟然倒塌。然後,一切戛然而止。只剩下開始那種海浪似的背景聲在荒涼的響著。然後,那簡單的雙音節旋律又出現了,又開始了緩慢而艱難的組合,一切從新開始……
「我敢肯定,這描述了一場大滅絕,現在我們聽到的是滅絕後的復甦。」
又經過漫長而艱難的過程,海中的遊動者又開始進入世界的其它部分。旋律漸漸變得複雜而宏大,人們的理解也不再統一。有人想到一條大河奔流而下,有人想到廣闊的平原上一支浩蕩隊伍在跋涉,有人想到漆黑的太空中向黑洞渦旋而下的滾滾星雲。
但大家都同意,這是在表現一個宏偉的進程,也許是進化的進程。這一樂章很長,不知不覺一個小時過去了,音樂的主題終於發生了變化。旋律漸漸分化成兩個,這兩個旋律在對抗和搏鬥,時而瘋狂地碰撞,時而扭纏在一起……
「典型的貝多芬風格。」克萊德曼評論說。這之前很長時間人們都沉浸在宏偉的音樂中沒有說話。
秘書長說:「好像是一支在海上與巨浪搏鬥的船隊。」
A國總統搖了搖頭:「不,不是的。您應該能聽出這兩種力量沒有本質的不同,我想是在表現一場蔓延到整個世界的戰爭。」
「我說,」一直沉默的J國首相插進來說,「你們真的認為自己能夠理解外星文明的藝術?也許你們對這音樂的理解,只是牛對琴的理解。」
克萊德曼說:「我相信我們的理解基本上正確。宇宙間通用的語言,除了數學可能就是音樂了。」
秘書長說:「要證實這一點也許並不難,我們能否預言下一樂章的主題或風格?」
經過稍稍思考,C國主席說:「我想下面可能將表現某種崇拜,旋律將具有森嚴的建築美。」
「您是說像巴赫?」
「是的。」
果然如此,在接下來的樂章中,聽眾們仿佛走進一座高大莊嚴的教堂,聽著自己的腳步在這宏偉的建築內部發出空曠的回聲,對某種看不見但無所不在的力量的恐懼和敬畏壓倒了他們。
再往後,已經演化得相當複雜的旋律突然又變得簡單了,背景音樂第一次消失了,在無邊的寂靜中,一串清脆短促的打擊聲出現了。一聲,兩聲,三聲,四聲……然後,一聲,四聲,九聲,十六聲……一條條越來越複雜的數列穿梭而過。
有人問:「這是在描述數學和抽象思維的出現嗎?」
接下來音樂變得更奇怪了,出現了由小提琴奏出的許多獨立的小節,每小節由三到四個音符組成,各小節中音符都相同,但其音程的長短出現各種組合,還出現一種連續的滑音,它漸漸升高然後降低,最後回到起始的音高。人們凝神聽了很長時間,G國元首說:「這,好像是在描述基本的幾何形狀。」人們立刻找到了感覺,他們仿佛看到在純淨的空間中,一群三角形和四邊形勻速地飄過,至於那種滑音,讓人們看到了圓,橢圓和完美的正圓……漸漸地,旋律開始出現變化,表現直線的單一音符都變成了滑音。但根據剛才樂曲留下的印象,人們仍能感覺到那些漂浮在抽象空間中的幾何形狀,但這些形狀都被扭曲了,仿佛浮在水面上。
「時空的秘密被發現了。」有人說。
下一個樂章是以一個不變的節奏開始的,它的頻率與脈衝星打出的由晝與夜構成的節拍相同,好像音樂已經停止了,只剩下節拍在空響。但很快,另一個不變的節奏也加入進來,頻率比前一個稍快。之後,不同頻率的不變的節奏在不
斷地加入,最後出現了一個氣勢磅礴的大合奏。但在時間軸上,樂曲是恆定不變的,像一堵平坦的聲音高牆。
對這一樂章,人們的理解驚人地一致:「一部大機器在運行。」
後來,出現了一個纖細的旋律,如銀鈴般晶瑩地響著,如夢幻般變幻不定,與背後那堵呆板的聲音之牆形成鮮明對比,仿佛是飛翔在那部大機器里的一個銀色小精靈。這個旋律仿佛是一滴小小的但強有力的催化劑,在鋼鐵世界中引發了奇妙的化學反應,那些不變的節奏開始波動變幻,大機器的粗軸和巨輪漸漸變得如橡皮泥般柔軟,最後,整個合奏變得如那個精靈旋律一樣輕盈而有靈氣。
人們議論紛紛:「大機器具有智能了!」「我覺得,機器正在與它的創造者相互接近……」
太陽音樂在繼續,已經進行到一個新的樂章了。這是結構最複雜的一個樂章,也是最難理解的一個樂章。它首先用類似鋼琴的聲音奏出一個悠遠空靈的旋律,然後以越來越複雜的合奏不斷地重複演繹這個主題,每次重複演繹都使得這個主題在上次的基礎上變得更加宏大。
在這種重複進行了幾次後,C國主席說:「以我的理解,是不是這樣的:一個思想者站在一個海島上,用他深邃的頭腦思索著宇宙,鏡頭向上升,思想者在鏡頭的視野中漸漸變小,當鏡頭從空中把整個海島都納入視野後,思想者像一粒灰塵般消失了;鏡頭繼續上升,海島在漸漸變小,鏡頭升出了大氣層,在太空中把整個行星納入視野,海島像一粒灰塵般消失了;太空中的鏡頭繼續遠離這顆行星,把整個行星系納入視野,這時,只能看到行星系的恆星,它在漆黑的太空中看去只有撞球般大小,孤獨地發著光,而那顆有海洋的行星,也像一粒灰塵般消失了……」A國總統聆聽著音樂,接著說:「鏡頭以超光速遠離,我們發現在我們的尺度上空曠而廣漠的宇宙,在更大的尺度上卻是一團由恆星組成的燦爛的塵埃,當整個銀河系進入視野後,那顆帶著行星的恆星像一粒灰塵般消失了;鏡頭接著跳過無法想像的距離,把一個星系團納入視野,眼前仍是一片燦爛的塵埃,但塵埃的顆粒已不再是恆星而是恆星系了……」秘書長接著說:「這時銀河系像一粒灰塵般消失了,但終點在哪呢?」
糙坪上的人們重新把全身心沉浸在音樂中,樂曲正在達到它的頂峰:在音樂家強有力的思想推動下,那隻拍攝宇宙的鏡頭被推到了已知的時空之外,整個宇宙都被納入視野,那個包含著銀河系的星系團也像一粒灰塵般消失了。人們凝神等待著終極的到來,宏偉的合奏突然消失了,只有開始那種類似鋼琴的聲音在孤獨的響著,空靈而悠遠。
「又返回到海島上的思想者了嗎?」有人問。
克萊德曼傾聽著搖了搖頭:「不,現在的旋律與那時完全不同。」
這時,全宇宙的合奏再次出現,不久停了下來,又讓位於鋼琴獨奏。這兩個旋律就這樣交替出現,持續了很長時間。
克萊德曼凝神聽著,突然恍然大悟:「鋼琴是在倒著演奏合奏的旋律!」
C國主席點點頭:「或者說,它是合奏的鏡像。哦,宇宙的鏡像,這就是鏡子了。」
音樂顯然已近尾聲,全宇宙合奏與鋼琴獨奏同時進行。鋼琴精確地倒奏著合奏的每一處,它的形象凸現在合奏的背景上,但兩者又那麼和諧。
C國主席說:「這使我想起了一個現代建築流派,叫光亮派,為了避免新建築對周圍傳統環境的影響,就把建築的表面全部做成鏡面,使它通過反she來與周圍達到和諧,同時也以這種方式表現了自己。」
「是的,當文明達到了一定的程度,它也可能通過反she宇宙來表現自己的存在。」秘書長若有所思地說。
鋼琴突然由反奏變為正奏,這樣它立刻與宇宙合奏溶為一體,太陽音樂結束了。 鏡子說:「一場完美的音樂會,謝謝欣賞它的所有人類。好,我走了。」
「請等一下!」克萊德曼高喊一聲,「我們有一個最後的要求:你能否用太陽彈奏一首人類的音樂?」
「可以,哪一首呢?」
元首們互相看了看。「彈貝多芬的《命運》吧,」M國總理說。
「不,不應該是《命運》,」A國總統搖搖頭說,「現在已經證明,人類不可能扼住命運的喉嚨,人類的價值在於:我們明知命運不可抗拒,死亡必定是最後的勝利者,卻仍能在有限的時間裡專心致志地創造著美麗的生活。」
「那就唱《歡樂頌》吧。」C國主席說。
鏡子說:「你們唱吧,我可以通過太陽把歌聲向宇宙傳播出去。我保證,音色會很好的。」
糙坪上這二百多人唱起了《歡樂頌》,歌聲通過鏡子傳給了太陽,太陽再次震動起來,把歌聲用強大的電磁脈衝傳向太空的各個方向。
「歡樂啊,美麗神奇的火花,
來自極樂世界的女兒,
天國之女啊,我們如醉如狂,
踏進了你神聖的殿堂。
被時光無情的分開一切,
你的魔力又把它們重新連結。」
五小時後,歌聲將飛出太陽系;四年後,歌聲將到達人馬座;十萬年後,歌聲將傳遍銀河系;二十多萬年後,歌聲將到達最近的恆星系大麥哲倫星雲;六百萬年後,歌聲將傳遍本星系團的四十多個恆星系;一億年之後,歌聲將傳遍本超星系團的五十多個星系群;一百五十億年後,歌聲將傳遍目前已知的宇宙,並向繼續膨脹的宇宙傳出去,如果那時宇宙還膨脹的話。
「在永恆的大自然里,
歡樂是強勁的發條,
在宏大的宇宙之鐘里,
是歡樂,在推動著指針旋跳,
它催含苞的鮮花怒放,
它使艷陽普照蒼穹。
甚至望遠鏡都看不到的地方,
它也在使天體轉動不息。」
歌唱結束後,音樂會的糙坪上,所有人都陷入長時間的沉默,元首們都在沉思著。
「也許,事情還沒到完全失去希望的地步,我們應該儘自己的努力。」C國主席首先說。
A國總統點點頭:「是的,世界需要GA。」
「與未來所能避免的災難相比,我們各自所需做出的讓步和犧牲是微不足道的。」R國總統說。
「我們所面臨的,畢竟只是宇宙中一粒沙子上的事,應該好辦。」E國首相仰望著星空說。
各國元首紛紛表示贊同。
「那麼,各位是否同意延長本屆GA大會呢?」秘書長滿懷希望地問道。
「這當然需要我們同各自的政府進行聯繫,但我想問題應該不大。」A國總統微笑著說。
「各位,今天真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秘書長無法掩飾自己的喜悅,「現在,讓我們繼續聽音樂吧!」
《歡樂頌》又響了起來。
鏡子以光速飛離太陽,它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來,在那十幾億年的音樂家生涯中,他從未重複演奏過一個恆星。就像人類的牧羊人從不重擲同一塊石子。飛行中,他聽著《歡樂頌》的餘音,那永恆平靜的鏡面上出現了一圈難以覺察的漣漪。
「嗯,是首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