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頁
由於各國軍隊多以阿根廷為中轉基地,利用這個國家南方的港口和機場向南極進發,故他們都是從與阿根廷南端僅隔德雷克海峽的南極半島登陸的。但後來發現,對於大規模戰爭遊戲,南極半島太狹窄,就把遊戲地區定在寬闊的瑪麗伯德地。現在,在這個地區廣闊的原野上,每個國家都在修築自己的陸上基地,為了直接從海上取得補給,各國基地都緊靠阿蒙森海岸,分布在從羅德島到達特角之間的狹長地帶上,相互之間相距五十到一百公里不等。
三個孩子站在海邊看了一會兒冰崩,返身登上了等候在那裡的三輛履帶越野車中的一輛。這支小小的車隊向西駛去,他們將去美國基地參加戰爭遊戲成員國的第一次會議。本來可以乘直升機去的,但三位小領導人想親自看看這一帶的地形,就決定從陸上走。現在,各國基地之間的簡易道路尚未修通,只能乘這種大人時代的極地科學考察專用車前往。
一路上看到的景色是單調的,左邊黑色的地面和銀白的雪地交替出現,地形主要是平原和不高的丘陵;右邊是漂浮著座座冰山的阿蒙森海,從冰山上崩塌的大小不一的冰塊布滿海面。再向遠看,可以看到停泊在海面上的各國船隻。在羅斯海和阿蒙森海,集結了一萬五千多艘船,構成了人類歷史上最大的一支船隊。這些船中大的有如海上鋼鐵城市般的航空母艦和超級油輪,小的有幾百噸的漁船,正是這支龐大的船隊,把一百多萬人和巨量的物資運送到這個荒涼的大陸上。這些船使昔日冷寂的南極海域變得喧鬧而擁擠,海面上仿佛出現了一座座連綿不斷的城市。
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後,大地上出現了大片的野戰帳篷和簡易房,他們正在路過日本基地。海灘上,一隊隊日本孩子正在操練隊列,他們齊唱著軍歌,步伐整齊,情緒激昂。但真正吸引中國孩子注意力的,是躺在海灘上的一頭巨大的座頭鯨,那頭鯨的腹部被剖開,露出粉紅色厚厚的肉層和深色的內臟。一群日本孩子在這巨大的軀體上爬上爬下,像在一條大魚上奔忙的一群螞蟻。他們用電鋸大塊大塊地切下鯨肉,再由一個吊車放到卡車上運往營地。中國孩子下了車,在旁邊默默地看著。他們發現那頭鯨居然還活著,嘴巴一動一動的,朝上的一隻眼睛足有一輛卡車的輪子那麼大,眼瞼已蒙上白色的霧靄,在失神地看著他們。幾個日本孩子從這個巨大動物的腹內鑽出來,渾身血污,吃力地抬著一大塊暗紅色的臟器,那是鯨肝,吊車把它放到一輛卡車上。那巨大的肝占滿了車廂,顫悠悠地冒著熱氣。一個孩子爬上車,他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傘兵刀,從鯨肝上割下幾塊,扔給車下的一群兇悍的軍犬。在被鯨血染紅的一大圈雪地上,這被剖腹的巨鯨、鯨身上割肉的孩子、塗滿血污的吊車和卡車、在紅色雪地上搶食的狗群、還有那被兩條流向海中的鯨血的小溪染紅的海水,構成了一幅超現實的恐怖畫面。
呂剛說:「日本艦隊一直在羅斯海和阿蒙森海用反潛深水炸彈炸鯨,把它們震昏後拖上岸來,有時一次爆炸就能震昏一群鯨。」
「人類過去一個世紀保護鯨類的成果,可能要毀於一旦了。」眼鏡嘆息著說。
有幾名日本孩子認出了中國孩子,從鯨身上跳下來,舉起戴著沾血手套的手向他們敬禮,然後又爬上去幹活了。
眼鏡對華華和呂剛說:「有一個問題,請你們誠實地回答:你們小時候真的從內心深處珍惜過生命嗎?」
「沒有。」華華說。
「沒有。」呂剛說,「同爸爸一起在部隊的那些日子,我每天放學都與周圍的農村孩子一起打鳥抓青蛙,看著那些小動物死在我們手上,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別的孩子也一樣。」
眼鏡點點頭:「是的,真正認識生命的價值需要漫長的人生體驗,生命在孩子心中的地位遠沒有在大人心中那麼高,奇怪的是,大人們總是把孩子同善良啊和平啊這些最美好的東西連在一起。」
「這有什麼奇怪的?」華華看了眼鏡一眼,「在大人時代,孩子們都在他們的管束之中,更重要的是,他們沒有集體參與世界上冷酷的生存競爭的機會,所以自然不會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哦,我這兩天在讀你帶的那本《蠅王》。」
「那是本好書,戈爾丁是少數真正認識孩子的大人,可惜啊,其他的大人都是以君子之心度孩子之腹,而沒有認識到我們的本性,這是大人們最後的也是最重大的失誤,這個失誤使超新星紀元的歷史走向充滿變數。」眼鏡口氣沉重地說。
三個孩子又默默地看了好長時間,才轉身上車繼續趕路。
如果公元世紀有一個大人倖存到現在,他一定認為眼前的世界是一場噩夢。在公元世紀的最後日子裡,當世界上所有的核彈變成太空中的閃光時,即將到來的孩子世界在人們的想像中是一個天堂般的大同世界。那個世界充滿了童真和友愛,孩子們以他們天生的純潔和善良,像在幼兒園的花園中一樣手拉著手建立美麗的新地球。甚至有人建議銷毀人類全部的歷史資料:「我們最後的願望就是在孩子們心中留下一個稍微過得去的形象,在那和平美麗的新世界裡,當那些善良的孩子們看到我們的歷史,看到這些戰爭、強權和掠奪,他們會感到我們是一群多麼不可理喻、多麼變態的動物啊。」
但大人們萬萬沒有想到,超新星紀元開始後僅一年多,孩子世界就爆發了世界大戰。這個世界的競爭規則之冷酷、行為方式之血腥之野蠻,不但在公元世紀,就是在整個人類歷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公元人不必擔心他們在孩子們心中的形象,他們在孩子們的眼中確實是不可理喻的,但這是由於他們的溫和和克制,由於他們的神經如此脆弱,他們的道德準則又是多麼的可笑。公元世紀的國際法和行為準則在一夜之間被拋棄,一切都變得赤裸裸,誰都絲毫不必掩飾什麼。
對於是否出兵南極參加戰爭遊戲,中國統帥部在開始時意見並不統一。對南極遊戲的重要性大家都無異議,但曉夢提出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我們的周邊很不穩定,比如印度,只打算派一個師參加遊戲,把百萬大軍留在國內,誰知他們想幹什麼?如果全力參加遊戲,我們不得不抽調相當比例的陸軍力量,海軍更是要抽調三分之二的力量,三大艦隊中的兩個都要全部遠航,這樣會造成本土防衛空虛。再看目前國內的情況,隨著海平面的上升,沿海地區會出現大洪水,還可能出現其他大規模自然災害,這需要大量軍隊的支援。」
華華說:「這兩個問題可以解決。首先,印度受巴基斯坦牽制,後者也同樣留下了大量兵力,同時我們可採取外交攻勢,迫使印度在各大國的壓力下以與我們同樣的比例出兵南極參加遊戲。至於自然災害這類問題,沒有軍隊當然不利,但也不是不能應付的。」
呂剛提出的問題更令大家心神不定:「我們的武裝力量從本質上說是一支本土防衛型力量,對於跨洲的遠距離作戰既無經驗也無能力。比如我們的海軍,是基於一種由陸戰理論衍生的思想建立起來的,只是一支近海防禦力量,沒有遠洋作戰能力,我們艦隊的大部分艦隻最遠只到過曾母暗沙,這對於人家的現代海軍來說連家門口散步都算不上,現在要遠征南極……大人們在離開時反覆強調不能跨洲越洋作戰,這你們都是知道的。」
「可現在的世界已遠遠不是大人們想像中的世界了,我們不能墨守成規。」華華說。
眼鏡這樣表述自己的看法:「如果地球氣候像這樣發展下去,我們將有一半的國土變得炎熱而不適合居住或被淹沒,南極洲與我們的未來息息相關。從世界範圍看,對南極的爭奪將不可避免。在公元世紀八十年代,當我國決定開始南極考察時,一位國家領導人說:這是在百忙之中走一步閒棋,有遠見!但對我們來說進軍南極已不是閒棋,是迫在眉睫的事,這一步誤了可能全盤皆輸。」
華華補充道:「不說南極的戰略意義,純粹從戰爭遊戲本身來說,在遊戲中的表現可能是各國在孩子世界中排座次的依據。」
孩子們一致認為,華華所說的這點在未來可能具有更深遠的意義,於是,參加南極遊戲的決定就這樣做出了。
南極戰爭遊戲的消息已傳遍了全國,這個消息迅速結束了糖城時代,沉睡了兩個月的國家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驚醒了。用後來歷史學家的話說:「像在熱被窩裡倒了一盒冰塊。」仔細想想也沒什麼可奇怪的,對一個社會的刺激,沒有什麼比戰爭更強烈的了。
除了戰爭帶來的興奮和緊張外,南極帶給孩子們的新嚮往也是把社會從糖城時代喚醒的重要因素。在孩子們心中,遙遠的南極是一個神奇美妙的世界,是擺脫目前枯燥乏味的生活的惟一希望。他們相信,自己的軍隊一定會在那個大陸上為中國孩子搞到一塊廣闊的土地,到那兒去的孩子將有一個全新的生活。在電視上發表的進軍南極的動員令中,華華有這樣一段話:
「我們現在的國土,是一張已被大人們畫滿了畫兒的紙,而南極大陸呢,是一大張空空的白紙,我們可以在上面盡情地描繪自己的夢想,建起我們夢中的樂園!」
這話產生了嚴重的誤導作用,社會上出現了一個廣為流傳的說法:國家將同時進行兩個五年計劃,在本土上進行由大人們制定的乏味的五年計劃,在南極大陸上進行孩子們在網上的虛擬國家中描述的美妙的五年計劃,在那裡建立公園國家。這說法使所有的孩子興奮不已。一時間,「南極樂園」成了媒體和網上的熱門話題,也使全社會更加關注那個遙遠大陸上的戰爭遊戲。戰爭動員令發出之後,國家又恢復了慣性時代的井然有序,孩子們重新回到自己的崗位開始工作,國家重新高效率運轉起來。
超新星戰爭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場孩子戰爭,一開始就表現出了公元世紀的大人們無法想像的奇異特性。這是一場以遊戲形式進行的戰爭,遵循著體育比賽的規則。
上述情況有其原因,這也是孩子戰爭最怪異之處:到現在,每個國家還不知道自己的敵人是誰,它們不過是奧運會中的運動員,只有當比賽順序排定後,才能知道自己將與誰作戰,而每次比賽又將面對不同的敵人。雖然各種外交活動在公開和秘密地頻繁進行,但沒有聯盟出現,各國都保持著獨立的運動員狀態,在南極大陸這個遊戲場上等待著戰爭遊戲開始。
離開日本基地後又走了兩個多小時,中國孩子的車隊到達美國基地。他們是第一次來,基地的規模令他們吃驚:密密麻麻的營帳和臨時建築一眼望不到邊,據說沿海岸綿延二十多公里。有些建築相當高大,上面伸出密林般的天線;基地中散布著數量眾多的雷達天線,有一半在防護罩內,那些白色的球形防護罩如一隻巨鳥隨意下的許多大蛋;基地周圍有蛛網般的簡易公路,在上面穿行的各種軍用車輛揚起了南極大陸從未有過的塵土,使這一帶已找不到一片乾淨的積雪。在海邊的臨時港口附近,各種物資沿海灘堆積如山;一排剛到達的大型登陸艇對著岸上張開黑洞洞的方口,從中吐出一排排坦克和裝甲車,穿過淺海向岸上開來;這些鋼鐵巨獸衝上海岸,從中國孩子的履帶車兩旁隆隆駛過,他們感到地面在顫抖。大型運輸機一架接一架地從頭頂低空掠過,在海面和地面上投下快速移動的大影子,飛向基地的機場,那些機場的跑道是用特製的帶孔鋼板快速鋪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