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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那些來自太空的閃光,總理說:「超新星教會了人類珍惜生命。」
有人接著說:「孩子們的天性是愛好和平的,戰爭肯定會在孩子世界消失。」
主席說:「其實把超新星稱為死星是完全錯誤的,冷靜地想想,構成我們這個世界的所有重元素都來自於爆發的恆星,構成地球的鐵和矽,構成生命的碳,都是在遠得無法想像的過去,從某個超新星噴發到宇宙中的。這顆超新星雖然在地球上帶來了巨大的死亡,卻很可能在宇宙的別處創造出更為燦爛的生命,超新星不是死星,而是真正的造物主!人類也是幸運的,如果它的she線再稍強一點兒,地球上就不會剩下一個人了,或者更糟,剩下一兩歲的娃娃們!這顆超新星對人類甚至可能是一顆福星,不久,世界將只剩下十五億人,這之前威脅人類生存的許多問題可能在一夜之間迎刃而解,被破壞的自然生態將慢慢恢復。我們留下的工業和農業體系,即使只運行起三分之一,也可毫不困難地滿足孩子們的一切需要,使他們生活在一個現在無法想像的富足社會中。他們不必為生活物質而奔波,從而有更多的時間從事科學和藝術,建立一個更完美的社會。當超新星第二次襲擊地球時,你們肯定已經學會了怎樣擋住它的she線……」
華華搶著說:「那時我們會引爆一顆超新星,用它的能量飛出銀河系!」
華華的話引起一陣掌聲。主席高興地說:「孩子們對未來的設想總比我們前進一步,在同你們相處的這段時間裡,這是最使我們陶醉的。同志們,未來是美好的,讓我們用這種精神狀態迎接那最後的時刻吧!」 最後告別的時刻終於來到了,十三歲以上的人們開始匯集到他們最後的聚集地去迎接死亡。公元人大部分是悄悄離開的,沒有讓他們正在專心工作的孩子們知道。後來的歷史學家認為,這個決定是十分正確的,很少有人能有那樣的精神力量,去承受這人類歷史上最大的生離死別。如果公元人在這最後的時刻都去見他們的孩子一面,整個人類社會可能完全陷入精神崩潰之中。
最先離開的是病情最重的人和較為次要的工作崗位上的人,他們乘坐各種交通工具離開,那些交通工具有的要跑很多趟,有的則一去不回。
被稱為終聚地的最後聚集地都在很偏僻的地方,很大一部分設在無人煙的沙漠、極地甚至海底。由於世界人口猛減至原來的五分之一,地球上大片地區重新變成人跡罕至的荒野,直到很多年後,那一座座巨大的陵墓才被發現。
「我如今把一件奧秘的事告訴你們,我們不是都要睡覺,乃是都要改變,就在眨眼之間,號筒末次吹響的時候。號筒一響,死人就要復活成為不朽的,我們也要改變,必朽的總要變成不朽的,必死的總要變成不死的……死啊,你得勝的權勢在哪裡?死啊,你的毒鉤在哪裡?阿門——」
電視上,身著紅色長袍的梵蒂岡教皇正在誦讀《新約全書·哥多林前書》的第十五章,他在向全世界做公元世紀的最後祈禱。
「該走了。」鄭晨的丈夫輕輕地說,同時彎腰從小床上抱起熟睡的嬰兒。鄭晨默默地站起身,拿起一個大提包,裡面裝著給孩子用的東西,然後去關電視。這時,她看到聯合國秘書長正在進行公元人的告別演講。
「……人類文明被攔腰切斷,孩子們,我們相信,你們會使這新鮮的創口上開出絢麗的花朵。
「至於我們,來了,做了,走了。
「……」
鄭晨關上了電視,然後與丈夫一起最後看一眼自己的家。他們看了很長時間,想把這裡的一切都刻在記憶中,鄭晨特別看了看書架上下垂的吊蘭和魚缸里靜靜遊動的金魚,如果真有另一個世界,她會把這記憶帶過去的。
走出家門,他們看到林莎的父親站在樓道里,他們知道,林莎現在在醫院裡上班,並不知道大人們要離開了。
「林醫生呢?」鄭晨問。林莎的父親向開著的房門指了一下,鄭晨走了進去,看到林莎的媽媽正拿著一個記號筆在牆壁上寫著什麼。她已經寫了很多,字跡蓋滿了她能夠得著的牆壁。
好孩子,飯在電視機邊上,吃的時候一定要把雞蛋湯熱熱,記住,千萬不能喝涼的!熱的時候要用煤油爐,不要用液化汽爐,記住,千萬不要用液化汽爐!熱的時候要把煤油爐放在樓道里,熱完記住把爐子滅掉,記住,滅掉!暖瓶里是開水,塑料桶里是涼開水,喝的時候把塑料桶里的水對點兒暖瓶里的熱水,記住,千萬不能喝水龍頭裡的涼水!夜裡可能會停電的,不要點蠟,你睡著時忘了吹會失火的,不要點蠟!你書包里有一個手電筒和五十節電池,可能會很長時間沒電的,電池要省著用;枕頭(左邊的上面繡著荷花的那個)下面有一個皮箱,裡面放著藥,治什麼病怎麼用都寫好了;感冒藥可能常用,給你放到外面了,要知道自己得的什麼病,不要亂吃藥,感冒的感覺是……
「好了,真的該走了。」林莎的父親跟著鄭晨走進來,從他妻子的手中拿走了筆。
林醫生茫然地四下看看,然後,她又習慣性地拿起了那個小手提袋。
「我們沒必要拿什麼了。」丈夫輕聲說,把那個小手提袋從林醫生手中輕輕地拿走,放到沙發上。手提袋裡面只有一個小鏡子、一沓紙巾和一個小電話簿,但林醫生平時出門總要拿著它,如果不拿就好像少了身體的一部分,惶惶不安。學心理學的丈夫說,這反映了她對人生缺少安全感。
「我們還是拿兩件衣服吧,那邊冷。」林醫生喃喃地說。
「不用,我們感覺不到的,現在想想,我們以前走路時帶的東西太多了。」
兩家人下了樓,迎面看到一輛已經坐滿人的大客車,有兩個小女孩兒跑過來,那是鄭晨的學生,現在已成為保育員的馮靜和姚萍萍。在鄭晨眼中她們也是那麼弱小,沒有別人的照顧自己也難以生活。她們來接孩子,但鄭晨抱緊了自己四個月大的孩子,好像怕她們搶走似的。
「這個小弟弟愛哭,你們多費費心;他兩個小時吃一次奶,每次90毫升,吃奶後二十分鐘就想睡覺,睡覺時要是哭,就是餓了,拉了或尿了他一般不哭;他可能缺鈣,我把補鈣的口服液放到這個包里了,一定給小弟弟每天喝一支,否則會得病的……」
「車在等著我們呢。」丈夫扶著鄭晨的雙肩輕輕地說。她本來可能沒完沒了地叮嚀下去的,就像林醫生會沒完沒了地寫滿所有的牆壁,但終於還是顫抖著把寶寶放到小保育員那細弱的雙臂上。
鄭晨由林醫生扶著向汽車走去,車上的人都在默默地看著他們。突然,寶寶在後面大哭起來,鄭晨觸電似的回頭,看到在小保育員的懷中,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從襁褓中露出來亂抓亂蹬,仿佛知道爸爸媽媽正在踏上不歸路。鄭晨仰面倒下,看到天是紅色的,太陽是藍色的,然後就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汽車開了以後,林醫生無意中向窗外看了一眼,渾身頓時僵住了:她看到孩子們在遠遠地向這裡跑來,儘管走得很安靜很秘密,他們還是發現了。孩子們沿著大街跑,拼命地追著汽車,同時都揮著手在哭喊著什麼,但汽車加速很快,把他們越拉越遠。這時林醫生看到了自己的女兒,她摔倒了,又爬起來,向汽車的方向揮著手。可能摔疼了腿,林莎跑不動了,蹲在路邊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這麼遠,林醫生相信自己肯定看到女兒膝蓋上的血,她把大半個身體探出車窗外,一直看著女兒變成一個小點兒消失在遠方。
當鄭晨醒來時,正躺在開往終聚地的汽車上,一睜眼首先看到的是車座上暗紅色的座墊,她覺得那是自己破碎的心流出的血染成的,她心裡的血已流干,快要死了,但丈夫的一句話使她又暫時活了過來。
「親愛的,我們的孩子會艱難地長大,會生活在一個比我們更好的世界裡,我們該為他高興才是。」
「張師傅,我可坐了您大半輩子的車了。」姚瑞的父親被人扶上車後,對老司機說。
張師傅點點頭:「姚總,這次路可遠啊。」
「是啊,這次路遠。」
車開了,姚總工程師離開了這座工作了二十多年的發電廠,現在,他十三歲的兒子是廠里的總工程師。他試圖從大客車的後窗看看廠子,但後面擠了很多人,看不見。車走了一段後,不用看也知道上了那座小山崗,這條路他一天四次走了二十多年了,從這裡是可以看到發電廠全景的。他再次試圖從後窗向外看,還是看不見,但那裡有人說:
「姚總,放心,燈都亮著。」
又走了一段,這是最後能看到廠子的地方,又有人說:「姚總,燈還亮著。」
燈亮著就好,發電廠最怕的是廠用電中斷,只要廠用電沒斷,再大的故障也能處理。沒多久,他們的車貼著城市的邊緣開過,加入到高速公路上向同一目的地開去的車流中,有人又說:「城裡的燈也都亮著。」
姚總工程師自己也看到了。
「115師4團衛明前來換崗!」衛明向父親立正敬禮。
「115師4團衛建林交崗,執勤期間本團防區一切正常!」父親也向兒子敬禮。
現在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這個邊境哨所四周靜悄悄的,那些頂部積雪的山峰還在沉睡中,對面的印軍哨所一夜沒有燈光,好像已人去房空了。
沒有更多的話,也不需要更多的話了,衛建林中校轉身艱難地跨上了兒子騎來的馬,向營地走去,去趕開往終聚地的最後一班車。走下了長長的山坡後,他回頭看,見兒子仍立正站在哨所前,在寒風中一動不動地目送著他,與他一起立在藍白色晨光中的,還有那個界碑。
當大人們全部離開後,公元鍾啟動了。公元鍾到處出現,它出現在全世界的電視屏幕上,出現在幾乎所有的網頁上,出現在城市中的每個電子廣告牌上,豎立在每個城市的中心廣場上……公元鐘沒有一點鐘的形狀,它只是一個綠色的長方形,這個長方形由61420個像素組成,每個像素代表一個終聚地,通過衛星信號,全世界所有終聚地的狀態都顯示在公元鐘上。當某個像素由綠色變成黑色時,表示這個終聚地中所有的人都已死亡。
當公元鍾全部變成黑色時,地球上已沒有十三歲以上的人了,孩子們將正式接過世界政權。
至於如何最後關掉綠色,各個終聚地採用的方法不同:有些終聚地所有的人手腕上都帶有一個很小的傳感器,監視生命狀態並最後發出死亡信號,這東西後來被稱為「橡樹葉」。但第三世界國家則採用更簡單的方法:在醫生估計的時間裡自動關閉綠色。應該不會由人來關閉綠色,因為這時終聚地中的所有人早已失去知覺,但後來確實發現,有些終聚地的綠色顯然是由人來關閉的,這已成為一個永遠的謎。
終聚地的設計因國家和民族而各不相同,但大體上都是在地下開挖的巨大洞窟,人們聚集在這些地下廣場上度過最後的時刻。每個終聚地聚集的人數平均在十萬人左右,但也有人數多達百萬的終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