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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說說你的爸爸媽媽嗎?」戴維小心地問。
「我沒見過他們。」沃恩冷冷地回答。
「那你……從哪兒來?」
「赫文島。」
兩人再也沒說話,沉默地喝著吃著。戴維猛然回味起沃恩後一句回答,打了一個寒戰。赫文島是紐約附近的一個小島,那裡有一個可怕的嬰兒墳場,那些被吸毒的母親拋棄了的私生子的屍體都集中在那裡。
「你難道是說……」他問沃恩。
「是的。」
「你是說,你被裝在果品箱裡扔在那兒?」
「我當時沒那麼大個兒,裝我的是一隻鞋盒,據說那天一下扔了八個,我是惟一活著的。」
沃恩說這些的時候泰然自若。
「拾你的那個人是誰?」
「他的名字我知道十幾個,但沒有一個是真名,他用各種很獨特的方法把海洛因運進來。」
「我……我以為你是在書房中長大的呢。」
「也對,那就是一個很大的書房,金錢和血就是書頁。」
「貝納!」戴維叫道。
叫貝納的金髮小女孩兒走了進來,她是白宮辦公室主任,漂亮得像個玩具娃娃。
「多開些燈。」
「可……以前第一夫人招待客人時就是這麼黑的,要是客人再高貴些,她乾脆點蠟燭!」小主任不服氣地說。
「我是總統,不是第一夫人,你當然更不是,我討厭這昏暗的燈光!」戴維沒好氣地說。
貝納一氣之下把所有的燈全打開了,包括一個拍照時才用的強光燈,紅廳中的牆壁和地毯反she著耀眼的紅光。戴維覺得好受多了,但他仍不敢正眼看沃恩。現在,戴維只希望這頓晚餐趕快結束。
壁爐上那個法國總統樊尚·奧里奧爾在1952年贈送的鍍金青銅時鐘,奏出了美妙動聽的田園曲,告訴兩個孩子已是深夜了。沃恩起身告辭,戴維說要送他回家,他不想讓這個小怪物在白宮過夜。
總統的林肯轎車沿著靜靜的16大街行駛,戴維親自開車,他沒有讓那個司機兼保衛特工的男孩子同自己一起來。一路上,兩人一直沉默著,車駛到高大的林肯紀念堂前時,沃恩做了個手勢,戴維把車停下了。停車後他後悔起來,我是總統,為什麼要聽他一個手勢?戴維不得不承認這個孩子身上有一種他所沒有的力量。
林肯白色的坐像在夜色中朦朧地出現在他們上方,小總統看著雕像的頭部,他希望林肯也看著他,但那位一百多年前的偉人一動不動地平視前方,注視著倒影池對面刺破夜空的華盛頓紀念碑,還有大糙坪盡頭的國會大廈。
戴維很不自然地說:「他死的時候,陸軍部長斯坦頓說:現在,你屬於我們這個時代。我相信我們死的時候也會有人說這句話的!」
沃恩對總統的話沒做回答,只是喚了一聲:「戴維。」
「嗯?」戴維很驚奇,這是沃恩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這之前總是稱他總統先生。
沃恩居然笑了一下,這之前戴維以為他不會笑的。接著,他說出了一個使總統措手不及的問題:「美國是什麼?」
要是別人提這個問題無疑會使戴維惱火,但沃恩的發問卻使他不得不轉動腦子。是啊,美國是什麼呢?美國就是迪斯尼樂園,美國就是超級商場和麥克唐納快餐店,美國是成百上千種冰淇淋和千篇一律的熱狗漢堡包,是西部牛仔的皮夾克和左輪槍,是登月火箭和太空梭,是橄欖球和霹靂舞,是曼哈頓的摩天樓森林和德克薩斯到處是怪山的沙漠,是驢象圖案下兩黨總統候選人的電視辯論……但最後,戴維發現自己頭腦中的美國像一大塊打碎的彩畫玻璃,斑斕而散亂,他茫然地看著沃恩。
「還有你幼年時的印象嗎?」沃恩又飛快地轉了個話題,一般的孩子很難跟上他的思維速度,「在你四歲以前,家裡的一切在你的眼中是什麼?冰箱是冰箱嗎?電視機是電視機嗎?汽車是汽車嗎?糙坪是糙坪嗎?還有糙坪上的那台割糙機,看起來像什麼?」
戴維的小腦瓜飛快地轉動著,仍是一片迷茫:「你是說……」
「我什麼也不想說了,跟我來。」沃恩顧自走去,通過這段時間的交往,他承認總統有一個十分聰明的腦袋,但這只是從一般標準來講,從他的標準,這孩子的遲鈍令人難以忍受。
「那你告訴我美國是什麼?!」戴維追上去大聲問。
「美國是一件大玩具。」
沃恩的聲音不高,但比起戴維的聲音來,它似乎在大廳中產生了更多的迴蕩。小總統呆立在林肯像的背後,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他畢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雖一時不能完全理解沃恩的話,但敏銳地感覺到了它的深度,他說:
「可是直到現在,孩子們還是把美國看做一個國家的,現在,國家正在像大人時代一樣平穩地運行著,這就是一個證明。」
「但慣性正在消失,孩子們正在從大人們的催眠中醒來,他們很快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了,並驚喜地發現這個大玩具。」
「然後怎麼樣?他們玩嗎?玩美國嗎?」戴維問,同時對自己的想法很吃驚。
「他們還能做什麼。」沃恩微微地聳聳肩說。
「怎麼玩呢?滿街扔橄欖球,通宵玩電子遊戲嗎?」
這時,他們已走到紀念館下層大廳的入口處。沃恩對著面前的大門搖了搖頭,「總統先生,您的想像力令人沮喪。」然後推開門,示意戴維進去。
裡面一片漆黑,戴維小心翼翼地走進去,沃恩在他後面打開了燈。適應了突然出現的亮光後,戴維驚奇地發現這裡是一個玩具世界。他記得,這個大廳的牆上有由朱爾士、古耳林製作的壁飾,以諷喻的手法,巧妙地表達出解放黑奴和國家再統一的主題。但現在,玩具沿牆直堆到天花板,把整面牆全堵住了。這裡有數不清的各種娃娃、積木、玩具汽車、汽球、滑板等等等等,戴維仿佛置身於一個色彩斑斕的玩具山谷中。沃恩的聲音在後面響起:
「美國,這就是玩具美國,四下看看,也許您會獲得一些啟示。」
戴維的目光掃過這堆積如山的玩具,突然被一樣東西吸引住了。那東西放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半埋在一堆鮮艷的布娃娃中,遠看像一根黑色的樹幹。戴維走過去,把那東西從布娃娃堆中拽出來,面露欣喜。這是一挺輕機槍,不是玩具,是真的,
沃恩走過來介紹說:「這是米尼米型,比利時製造,我們叫它M249,是美軍的制式班用輕機槍之一。它口徑小,只有556毫米,輕巧緊湊,可火力並不差,最高she速每分鐘一千發。」
戴維掂著米尼米那黑亮的槍身,與周圍那些輕飄飄的玩具相比,它的金屬質感給他一種難以言表的舒適感。
「喜歡嗎?」沃恩問。
戴維點點頭,愛不釋手地撫摸著那冰冷光滑的槍身。
「那就留著做個紀念吧,算我送給您的。」說完,沃恩徑直向大廳門口走去。
「謝謝,這是我得到的所有禮物中最讓我高興的一件。」戴維說,他抱著那挺輕機槍跟著沃恩走出大廳。
「總統先生,如果您能從中得出應得的啟示,我也很高興。」沃恩淡淡地說。正在後面撫弄機槍的戴維聽到這話後,抬頭看著他的背影,他走路時腳步沒有一點聲響,在昏暗的紀念堂中,像一個飄行的幽靈。
「你是說……在那堆積如山的玩具中,我首先注意到了它?」
沃恩點點頭:「在那個小小的玩具美國中,您首先注意到了這挺機槍,而不是別的什麼東西。」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紀念堂外面的台階頂端,清涼的夜風使戴維頭腦頓時清醒了,他明白了沃恩話中的話,不由打了個寒戰。沃恩伸手從他手中拿過了機槍,戴維驚奇地看到,在沃恩看上去枯枝般細弱的手臂掌握下,沉重的機槍倒顯得如一根輕輕的樹枝。沃恩把槍舉在眼前,在星光中打量著它。
「它們是人類創造出的最卓越的藝術品,凝聚了這種動物最原始的欲望和本能,它們的美是無可替代的,這冰冷的美、鋒利的美,能攫住每一個男人的心靈,它們是人類永恆的玩具。」
沃恩熟練地拉開槍栓,向夜空中打了三個六發連she,槍聲劃破首都的寂靜,在戴維聽來像一串尖利的爆炸,讓他頭皮發緊。槍口出現三個對稱的小火苗,周圍黑暗中的建築在火光中顫抖地凸現出來,子彈在夜空中尖嘯,像掠過城市上空的狂風,十八個彈殼掉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悅耳的聲音,仿佛是這首勁樂結束時的琴聲。
「聽,總統先生,人類的靈魂在歌唱。」沃恩陶醉地半閉著雙眼說。
「哇——」戴維興奮地叫出聲來,從沃恩手中搶過機槍,驚喜地撫摸著它那溫熱的槍管。
一輛警車從紀念堂背面急衝過來,在台階前尖叫著剎住。車上下來三名小警察,打著手電向上照,看到開槍的是總統和國務卿後,他們咕噥了幾句,鑽進車裡走了。
戴維這時想起了沃恩剛才的話:「但你說的啟示……也太可怕了。」
沃恩說:「歷史無所謂可怕與不可怕,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歷史對於政治家,就像油彩對於畫家,無所謂好壞,關鍵看你如何駕馭它,沒有糟糕的歷史,只有糟糕的政治家。說到這裡,總統先生,您明白自己的目標嗎?」
「沃恩先生,我不習慣你這種教師對學生的口氣,不過很欣賞你講出的道理。說到目標,難道與大人們的目標有什麼不同嗎?」
「總統先生,我懷疑您是否明白大人們是如何使美國強大的。」
「他們建立了航母艦隊!」
「不是。」
「他們發she了登月飛船!」
「不是。」
「他們建立了美國的大科學、大技術、大工業、大財富……」
「這些都很重要,但也不是。」
「那是什麼?是什麼使美國強大?」
「是米老鼠和唐老鴨。」
戴維陷入沉思。
「在自以為是的歐洲、在封閉保守的亞洲、在貧窮的非洲,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在航母艦隊到不了的任何地方,米老鼠和唐老鴨無所不在。」
「你是說,滲透到全世界的美國文化?」
沃恩點點頭:「玩兒的世界即將到來,不同國家和民族的孩子有不同的玩法,總統先生,您要做的,是讓全世界的孩子都按美國的玩法玩兒!」
戴維又長長地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看著沃恩說:「你真的有當教師的資格。」
「現在才教您這樣淺顯的課程,我感到羞恥,您,總統先生,也應該有這種感覺。」沃恩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下台階,無聲地消失在夜色中。
戴維晚上在白宮最舒服的房間「皇后」寢室中睡覺,以前,英國女王伊莉莎白,荷蘭皇后威廉明娜和朱莉安娜,英國首相邱吉爾,蘇聯首腦勃列日涅夫和外交部長莫洛托夫訪美時都在這裡住過。以往,戴維在那張杰克遜總統送給白宮的華蓋大床上睡得很舒服,這一夜卻失眠了。他在室內來回踱著步,時而走到窗前,看著北面被玫瑰星雲塗成藍色的拉斐埃德公園,時而走到壁爐架上那面同花卉水彩畫一起裝在鍍金木框中的華麗鏡子前(這是1951年伊莉莎白公主訪美時代表她父親英王喬治六世贈給白宮的禮物),看著一臉困惑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