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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一出聲,才聽出來竟是個女的。只聽她哭訴道:“我不就是偷個蘿蔔唄,還犯得著你們派飛機來炸嗎?嗯嗯——哼哼┅┅嗚!”
一聽她能說話,知道她沒事兒,士兵中一個愛調笑的答:“喂,大姐呀,我們不是炸你。你看吧,這麼大冷的天兒,飛行員擔心你吃涼蘿蔔感冒,所以送一個大大的、熱熱的烤蘿蔔給你!”
“不稀罕!冰凍蘿蔔最合我胃口!”
在人前不敢站起來的這個偷蘿蔔者不是旁人,正是歐陽柏舟。會事的士兵很快猜出了她的心思,於是呼喚戰友們馱了炸彈迅速離開,留她一個人在那兒哭哭舒服吧。柏舟盯著他們絕塵而去,才爬起來,一路夾著腿、避著人回到家裡,反覆洗澡洗衣不提。
就怕不犯,單怕常干,終於有一次正在她拔蘿蔔時,被隊長黃金抓了個現行。
“你為什麼喜歡吃生蘿蔔?”
“想吃唄!吃了美邁①!”
黃金覺得不對勁,把她領到大隊衛生室,讓赤腳醫生給她檢查檢查,看她得了啥病。經任務一號脈,斷定她身懷有孕。
診斷一出,猶如五雷轟頂。柏舟馬上回想到那晚的彌朦之夢,一個叫“不能免”的“仙男”竟然是真人,夢中當新娘之事竟然是真事。想到這兒,她的頭“嗡”地大了,衛生室的房頂“呼”地轉起來,腳下的地也跟著加速旋轉。眾人看她“咕咚”栽倒,昏厥過去。
未婚先孕,在那個年代可以說是少之又少的事。哪個姑娘要是出了這事兒,準是死路一條,因為人言可畏,唾沫星子淹死人。
被搶救過來的柏舟捂臉奔出衛生室,淚水灑了一路,象是過了一趟灑水車。她感覺有無數隻手比成手槍形狀,搗著她的脊樑溝大罵和大笑,縱然逃回家中,那無數個指頭上又噴出子彈,追著她射,把後脊樑打成了篩子底兒。
她的精神世界徹底崩潰了,靈魂空間也完全失衡了。滿腦子充斥著可怕的鏡頭:太陽橫飛,月亮亂竄,星體相撞,全世界都在燃燒、爆炸。在瘋狂的星系裡,柏舟全然地瘋癲了。她坐在箏前,瘋狂地彈奏《漁舟唱晚》中最瘋狂的那一段。甩飛的頭髮甩飛的淚,滿腦子甩不掉那晚自己可恥的瘋狂搖腚的動作。
其實,衛生室里所有在場的人都十分可憐同情這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害怕說出去她思想承受不了,在她走之後,都相約守口如瓶、決不傳揚。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醫生。經過一段時間的心態調整,也經過柏舟的觀察,發現村民們看她的目光並沒有什麼異樣,於是又鼓起勇氣,決定“苟活”下去,繼續笑對每一天的太陽和面孔。但她深知,當務之急是不能讓肚子出醜,所以必須儘快打胎。
那一年,一些報紙不負責任地向群眾推廣吞服蝌蚪避孕和打胎的偏方,然而當時是冷天,沒有蝌蚪。柏舟暫時用蹦跳流產之法,好不容易等到熱天,有了蝌蚪,就咬牙拼命活吞蝌蚪,卻都沒有效果,明顯的變化是肚子大得出不了門了。
後來,經有關方面試驗證明,所謂“簡單、省錢、穩當可靠和無任何副作用”的活吞蝌蚪單方,是偽科學,不但無效,反而容易使婦女染上寄生蟲卵,損害身體健康。
禍胎打不掉,柏舟只得謊稱得了腳疾,走不了路,整日躲在屋裡。假若發現有人來串門,她必須躺床上,周身用厚被子裹起來,戚哎哎一番。為了應付實誠村民的探視,她還真得自己下手,把好好的腳割爛泡腫,以轉移和吸引視線,讓他們把眼睛珠子湊腳上研究撫摸。就這樣,在諸多不便和淚雨愁雲中,柏舟好不容易熬到十月胎滿,生下來一個像她一樣美麗漂亮的女嬰。
該女嬰無父姓可姓,柏舟只得讓她隨自己的姓,取名歐陽玉。然而,滿腦子所謂倫理道德思想的歐陽光堅決反對使用他的姓,認為這是嚴重地有辱祖宗。他不僅不讓女嬰姓自家的姓,甚至決定要把她從速從快地除掉。
歐陽光的箏藝是光縣一絕,他本人就是民族瑰寶中的一個活寶。他也非常識箏。他有一架發揮起來得心應手、視若命根子的古箏。經過歷次運動,不管是打砸搶還是破四舊,歷來膽小的歐陽光卻一反常態,為此箏出奇地勇敢,東轉西藏地把它保護了下來。
這一次不是他做外公的不慈,而是他固執地認為,既然傷風敗俗的事情出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了,考驗他倫理觀、是非論的時候到了,他有責任有義務承擔起義不容辭的使命——大義滅親,把醜事消弭於無形。作為心靈失血的補償,他痛上加痛,二痛合一痛,痛下決心,決定用自己心愛的古箏作為外孫女的陪葬品——一口特殊的棺材。
女嬰出生一周後的這天4點多,歐陽光淚泗橫流地輕撫了一曲《廣陵散》後,把箏底撬掉,趁著黎明前的黑暗,也趁著女嬰的酣睡,把她放進箏盒,再把箏底重新釘上。
此時,歐陽柏舟撕心裂肺之狀最是悽慘,哭又不敢大聲哭,蓬髮罩臉,像躲避針扎刀割一般蜷縮在被子裡,在這頃刻之間“人工降雨”淋濕了半床被褥。在此生死永別之際,歐陽光不忍聞謋然之聲,把頭一邁,不再看,一狠心,抱起箏和杴出了門。
不知歐陽玉性命如何?且看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