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5頁
一情居士悠然答道:「天目山起杭州臨安,余脈入宣城涇縣,自古山中野茶無名,或曰天目雲霧,或曰汀溪蘭香。」
遊方有些好奇的追問:「雲霧和蘭香,好像是兩種茶吧?」
一情居士搖頭道:「就是一種茶,但因生長之處地氣靈樞不同,因此品味不同。高峰上雲霧舒捲之地所採摘曰云霧,其香偏淡,茗香慢品方能覺其馥郁;汀溪旁幽蘭谷地之坡所採摘曰蘭香,其味偏澀,回味幾番方能覺其悠遠。蘭德先生,您看這杯茶是雲霧還是蘭香?」
遊方又舉起杯子道:「那再來一杯吧。」
玉杯不大,茶壺也很小,倒完四杯一壺水也就沒了,再沖第二壺斟上,入口澀味更濃,卻隱含茶香,有綿綿若存之意。再品第三杯漸入佳境,茶香似含神若無。遊方終於點了點頭道:「此茶乃半峰繚繞之雲霧,高坡溪源之蘭香,今日見居士親手所沖之茗,簡直難以想像雅妙如斯,竟諳合移轉靈樞之境。」
一情居士終於啟齒而笑:「說我的茶好也罷劣也罷,能品出靈樞之境,倒也不枉降階相迎。蘭德先生是前輩,不必呼我居士之號,晚輩姓楚名芙。」
遊方沉吟道:「楚芙?《楚辭》有雲『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詩雅、人雅、此名亦有高潔之雅。」
他剛才在桌子底下挨了兩腳踹,此刻開口終於拽了兩句離騷,心中暗道幸虧當初吳屏東先生給他開過書單,要他補一補文辭意境上的修養,否則言而無文也難以真正體味古風之意境,現在還真的臨時應景用上了。
一情居士的眼神微微一亮,這次沒有等遊方端杯,主動伸手持壺越過茶盤給他斟了一杯茶道:「多謝蘭德先生雅贊,請用茶!」
遊方今天一坐下就覺得與周圍的氣氛有點格格不入,在這裡他感覺到自己真是個俗人,此刻才漸漸融洽。修習秘法神識精微有利也有弊,如果神情氣質與環境氣氛不融,總感覺有些彆扭,現在才算放鬆下來。
一情居士並沒有任何鬥法的意思也沒有其他的衝撞失禮之處,但是與她說話,遊方剛才下意識的有點想擦汗。
再品半峰雲霧、溪源蘭香,掌中玉杯已透暖,佳境若攜而無形,向影華輕聲吟道:「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
蒼嵐在另一旁道:「原來月影仙子也喜歡玉川子這首《七碗茶歌》?今日才知蘭德先生大巧藏拙,乃真風流雅士。」
遊方憋了半天才接話道:「玉川子的七碗茶歌我不是很熟,倒是修習秘法之時,曾聽聞過他的詩訣——獨食太和陰陽氣、浩浩流珠走百關,綿綿若存有深致。」
這一段還是當初向影華在楚陽鄉時對他講述的,遊方心中直嘆氣呀,今天來的目的是為了試探一情居士,同時也是一種公開的示威與警告,怎麼一見面坐下氣氛就完全變了?連一句帶殺氣的話都說不出來,別說殺氣,連俗塵煙火氣都被洗去了。
這時楚芙端杯悠然道:「一心、二葉、山泉水,四月清明、午採茶,六兩青、七碗露……」
遊方見這三位女子一邊品茶一邊聊的挺投緣,想了半天,終於還是硬著頭皮開口煞風景道:「楚芙,你身為九星派順杖堂堂主,掌管宗門秘法傳承事務,為人高潔清雅令人仰慕,但如今之江湖風波詭秘,九星派傳人散居各地乏核心維繫,恐有沾污染濁之憂。去年我曾殺穿杖堂主孫風波,沈掌門率眾相問,卻問出門風不整之尷尬。近日我仍有所風聞,九星派如孫風波之屬尚有餘憂,楚堂主如何看待?」
楚芙如凝玉素手持玉杯微嘆道:「承平之世亂於暗,人心之染化而已。世人或以清濁自詡,卻不知僅是逐流而動。非以九星傳人而辨清濁,非以秘法高下而辨雅俗,九星門下若有詭秘奸惡之徒,無論如何當清理,我門中亦會處置,而蘭德先生若遇之,不妨再行誅孫風波之舉,九星合當感激」。
蒼嵐一見對話的語氣有變,也問了一句:「那楚堂主您呢,若九星派大動成劫,將置身於何處?」
楚芙把杯子放下了:「我是守護宗門傳承之人,九星秘法非以強橫為清雅,非以式微為渾俗,一脈真意不絕,如此茗中味語。」
這話讓遊方琢磨了半天,想說什麼卻終究未開口,唉,還是喝茶吧。告辭之時,楚芙仍將他們送到門外,在階下拱手。向影華回頭看著她似很有感觸的說道:「楚堂主之清高,我等自無話可說,人各有所責,無論何門何派有您這樣一位執掌秘法傳承的長老,彌足珍貴,只惜這世上濁流滾滾,不知茗中味語有何感嘆?」
向影華的言外之意——執堂宗門秘法傳承,像一情居士這樣的長老再適合不過,監察宗門、約束弟子行止確實也不是她的責任。九星派有這位順杖堂主在,不論有何波折,亦能保一脈真意不絕。但只怕九星派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會讓楚芙受不了。
楚芙悠然道:「時因溫香氤氳而緩,流逝終歸恬然。」
三人對視一眼,同時還禮而去,沿山中起伏公路步行,轉過一個彎走出很遠,遊方這才小聲的問了一句:「依你們看,一情居士可能是無沖派一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