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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我爹娘,先生似乎想到什麼,又端詳了一下九枝,眼神里奇奇怪怪。
但他沒再追問,收下了錢,想了想,忽然叫我等一等。
他自己晃晃悠悠踱進屋裡,半晌,拿出來一本書。
“雖說我這私塾里,你念書是最好的,也是最靈性的一個,”先生說得我有些臉紅,“但你年紀尚小,亦未曾遠行過,如此入人世,怕要吃大虧。這本《聖朝通軼》,是幾年前,一位江湖墨客所寫,詳書了我大嬴朝存世以來,歷代聖上治下的要事,各地風俗民情,也略有記錄,讀完它,或許對你有大助益。”
他莊重地將書交與我。“為師老了,無甚可贈,只得這本書,你見這書便如同見我,日後遇到難處,切莫忘了為師教過你的處事之法。你平安周全,為師也放心了。”
我接過書,忽覺得眼裡一熱。仔細想想,這老頭雖然牢騷滿腹,卻不曾責罵過我分毫,私塾里有小兒欺負我,都是他替我做主,從未因我身為女而低看過我。
或許他真做了官,會是個好官吧。
出了私塾,先生送我至門口,我不敢多回頭,拉著九枝快快往前走。
九枝看看我,忽然張了張嘴,無聲道:“娘子,眼睛紅了。”
“進沙了,你少管。”我擦擦眼睛,悶聲道。
自私塾往北,便拐上了出鎮子的路,鎮上的物事漸漸遠了,仿佛少小時光也離我漸漸遠了,我最後回望一眼,看著鎮口細細的煙塵,才意識到,如今我是真的要踏入人世了。
也不知何時還能回來。
這一日,我和九枝走了很久,一直到夜幕低垂,才在一片林子中歇腳。
此後幾日都大概如此,白天趕路,晚上歇息,不趕路的時候,我就埋頭讀我爹給我的冊子,九枝靜靜待在一旁,也默默地看他那本萬鬼通辨書。
讀著讀著,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我娘總是埋汰我爹不好好念書。我爹手寫的這卷玄法正道天策,裡頭全是錯字,好多字句我要結合上下文,才能明白他寫的是什麼。
相較之下,私塾先生給我的《聖朝通軼》,就有文化許多。
這書本身有些晦澀,典故也頗多,但先生在難懂之處,都詳盡地做了注批,有些他看不過眼的地方,還寫了自己的評語。
比方在一段“女子決計不可為官”的論述下,他大大地寫下了幾個字:放你娘的狗屁!
我由是對他又多了一份敬意。
此後幾日都大概如此,我預感潞城許家之事非常急迫,不敢耽擱,和九枝一刻不停趕路,累了便趁空閒抓緊研習我爹要教我的那些術法,慢慢也掌握了不少。
九枝讀書比我快得多,他那本他不消多久便讀完了,就靜靜地坐在一旁看我寫畫練習。
一日他沉思許久,忽取過紙筆,寫了行字:“娘子,日後若有人問我是從哪裡來的,我該如何作答?”
我頭也不抬。“你又不會說話,笑就行了,我來替你解釋。”
“……”九枝點點頭。
不過他倒提醒了我。下山前,我娘親囑咐我,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不要教任何人知道九枝是妖,我自己一個捉妖怪的,身邊跟著個妖怪,很難說清。
但我也不想說九枝是我夫君,這如何是好?
對了,不如就說他是報恩來的吧。
就說他四下雲遊,從俱無山下過,遇了危險,我和我爹娘救了他,他為了報恩,就從了我了,現在跟著我走南闖北,做我的小跟班。
哎呀我也太聰慧了!
雖然這“無以為報以身相許”之事,從來只有女子會做的,哪有男人這樣做。
但這樣一說倒也有趣,況且又不算錯,畢竟我娘親不給他澆水,九枝也化不了人形。
於是我心裡也踏實了。
這樣日夜兼程,五日後,我和九枝終於到了潞城。
潞城比我家山下的鎮子大許多,至少它有城牆,有四面城門,城門外還有兵士盤查來往之人。
給盤查的兵士看了符節,順便問了問許家所在,領頭的兵士聽到許家這兩個字,突然緊張起來。
“你們是許家什麼人?”他問。
“是……故友。”我隨口說。
“故友?”兵士上下打量了一陣我和九枝,“喲,那你們可趕緊去吧,去得晚了,怕是就見不到咯。”
這又是從何說起?
但我也懶得同他廢話。他還了我符節,給我指了指路,我又帶著九枝往城內趕。
據說這城在本朝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城,可畢竟好過一個鎮子,城裡井井有條,人看上去也整齊些,只是我無心細細打量。許家在城東,似是城內富足之地,但快到時我心頭一緊,感到周遭氣氛不太對。
九枝也感到了。他拉了我衣袖一下,示意我多加小心。
我點點頭,沒說話。靠近許家,發現左右鄰舍已經搬空,一片蕭索之象,看樣子還是匆匆搬走的。
許家是個不小的院落,竟然葉門戶洞開,只能隱約察知院內還有人居住。
我扶著許家大門,探頭看看,院裡生滿荒草,似乎久未有人打理。
“有人嗎?”我大聲問。
等一等,又接一句:“我是俱無山李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