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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若生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身子往後仰了仰,拿著樹枝的一隻手抬起,半截枯枝抵在她的肩頭,她被擋著不得再向前,便乾脆直接握住那一截枯枝,從他手裡抽了過來,也學著他的樣子,將那一頭點在他胸口。
枯枝不規則的斷折處透過微濕的衣衫布料烙在胸口,傳來一些又癢又刺的酥麻感,他頓時有些無奈,語氣軟下來,甚至帶著幾分示好的意味,「我不過是陳述事實。」
「你以前剛來寺里的時候,不愛說話。別人問你好幾句,你半天才回那麼一句。」
「不過——」,她拉長了聲音,「你這樣很好。」
「有人氣兒。」
姑娘臉上映著火光,明明外面那樣冷,她眼裡卻像是聚著熱意,真誠直白,明亮坦蕩。她的唇角微微揚起,淺淺的笑容被火光映著,他忽然就被晃了一眼,那樣鮮活清甜的聲音落在耳邊,下頜角又不自覺地緊繃起來。
心裡有一塊角落好像在慢慢塌陷……也許是因為淒風慘雨的黑夜裡,荒無人煙的山洞中的相互依靠,也許是隻身流落孤島後被人珍視看重的這大半月時光,也許是山寺門口,和她掌一盞燈,踱步回家的那片刻安寧。隨意回憶起的一些細節里,處處都有她。她的音容笑貌,好像不知不覺地就漫透在他生命里,等反應過來想抽身而出時,才發現,為時晚矣。
洞口的風呼嘯著,滂沱的暴雨落著,身前的這一團火焰跳躍著,身邊人淺淺的呼吸聲纏繞著。一股他無法掌控的,前所未有的異樣的情緒破土而出,衝破他長久以來的克制隱忍,往無法預料的方向發展。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有些不清醒了,竟生出一種驚世駭俗的想法。
他突然想留在這裡,長長久久地留下。
但這想法,才冒出一個頭,就違背了他的本心、責任與道義。
他該被唾棄。
長久以來,他第一次感覺到有些無措。
祝若生這一方早已掀起驚濤駭浪,江楠溪這邊倒是頗為自在。
她見著祝若生並沒有回應她,便撥弄起一旁的火堆來。她用手裡的枯枝扒了扒火堆,紅色的火焰一點點升起,幾顆火星子彈了出來,就這樣,她也不躲,還好玩似的,一個勁兒地捅弄著。
半晌,她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又開了口,「小師傅,聽我娘說,你快要行剃禮了。」
聲音悶悶的。
「你喜歡當和尚嗎?」
說完也不抬頭看他,繼續撥弄著柴火。
「不過你本來就沉得住氣,又失了記憶,無牽無掛的,這樣的條件去出家倒是再合適不過了。」
「其實你不當和尚也行,我……我幫著賣點果子,天氣好的時候領著夫人小姐們上寺里去,或者幫王大夫打打下手,采采草藥什麼的,總能掙點錢。」
他看著她這一番自問自答的模樣,不禁覺得有些好笑,緊繃著的神色也終於鬆動下來。
「嗯,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你若是擔心無處可去,才答應道聞大師出家的話,我其實可以……養你的。」
聲音越來越輕,直到肩上輕輕落下一個腦袋,淡淡的清甜香氣傳到鼻尖,祝若生才無奈地將肩膀又往上送了送,好叫她靠的舒服一些。
不過,她是怎麼做到說完這樣一番話之後,還能心安理得地睡過去的?
他望著那一叢明明滅滅的火堆,輕輕嘆了一口氣,淡淡呢喃道:「傻子,你懂什麼,現在根本不是出家不出家的問題。」
這句帶著幾分無可奈何,幾分身不由己,幾分辛酸苦楚的低語落在寂靜的山洞,和乾柴上一點點炸開的火聲一起,被掩在深夜寒涼的雨聲中。
不得不承認,祝若生說的的確有幾分道理,每次兩人一起出門,要麼遇上暴風,要麼遇上大雨,等到各自回來了,這天氣倒像是有所感應一般,又重新展露出晴朗和煦的笑臉來。
山洞的這一晚,她不說,他也不提,兩人默契地跳過了這一段,又回歸到各自的生活里去了。
陳月軒還同前幾日一樣,總找著藉口往寺里跑,來了也不去找師傅們上香,便是一頭扎進小廚房,打著江楠溪好朋友的名義,幫著李南珍干起活來。不過幾日功夫,他與李南珍的關係倒是突飛猛進。李南珍有些喜歡這個年輕人,所以每晚回了家中,她便聽到她娘在她耳邊念叨著,這陳月軒今日又幫她做了些什麼活,真是懂事。末了還叫她一定要好好感謝人家一番。
於是事情最後演變成,每次陳月軒一來,李南珍就叫著江楠溪帶著他四處去轉一轉,玩一玩。弄得寺里好多師傅最近一見著她便都問起她是不是好事將近,弄得她一頭霧水,也不知是誰這麼往外傳的。
禮佛月過去,離祝若生行剃禮的日子只有一天了。這一天午後,寺里的師傅們一塊在禪堂中誦經禮佛。低低的呢喃佛語聲籠罩在整座山寺之間,好似洗去了凡塵俗世的喧鬧凌亂,讓人心中生出一些平穩安定。
禪堂中,弟子們低著頭,垂著眼睛,手中捻著佛珠,在香菸繚繞之中,仿佛隔絕人世,恍若另一方天地。
『啪嗒』一聲,有人手中的佛珠應聲而下,十餘顆檀木珠子四散滾落,珠子與地面相碰撞的聲音冷硬地破入原本一片和諧的呢喃誦聲。
「若生,你可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