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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楠溪此時還站在杉木桌邊,壺裡的水已經不太熱了,她這時候倒出來的一杯水,溫溫的剛好入口。似乎是急於找到人認同自己一樣,她端著那盞水穿過兩人,徑直走到祝若生床前。水杯將將停在他眼下,小小的杯口漾開一層淺淺的漣漪。有那麼兩滴水從杯沿處盪了出來,落在空竹剛剛給他換上的靛色棉被上,水漬洇開,最終變成兩個不太規則的小點。
「我覺得,你說得對。」他的視線從棉被上移開,淺淺地抿了抿唇,朝她點了點頭。
祝若生話音才剛落,那端著水的手在空中突然打了個圈兒,飛快地縮了回來。江楠溪一臉神氣地轉向了悟,挑了挑眉道:「了悟師傅你看,小師傅也覺得我說得對」,說著便就著手中的水一口喝了下去,末了還發出一聲長長的舒爽清嘆。
就差沒把『得意』兩個字刻在腦門上了。
祝若生停在半空的手還沒來得及收回,剛剛她那一翻動作,弄得他手背上也被撒上幾滴溫熱的水漬。他神色一凜,臉上浮起一縷尬色。
祝若生默默地用手指在手背上揩了揩,當真是沒見過這樣的。
「江姑娘如今可算是找到幫手了。」空竹撤下了床上的薄被,攏了攏,小心收在手中。
這小姑娘,腦子裡總是有許多奇思妙想,往日裡也三不五時地就著某些言論觀點與寺里的師傅爭辯,只是往往是她一人舌戰群人。祝若生沒來之前,整個光若殿,也就道聞大師偶爾誇她一句「頗有靈氣。」
了悟聞言則輕笑著搖搖頭,「我還是不認同你們的想法。」
「師兄,我們該回去了。」見了悟一副意猶未盡,還想要與兩人繼續掰扯的樣子,空竹ᴶˢᴳᴮᴮ無奈地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祝若生的傷還沒好全,實在不應該如此拖著打擾他休息。
「罷了罷了。」了悟見狀也擺了擺手,跟在空竹身後出了房門。
他嘴上雖說著罷了,算了,但江楠溪看著他那神情,顯然是一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迴避模樣。
江楠溪在背後努了努嘴,又對著了悟的背影揚了揚下巴,嘴角噙起得意的笑容來。從祝若生的角度看過去,只看見那姑娘立在門口,一手托著門框,一手叉在腰上,探出去半個身子對著兩位師傅喊道:「夜深了,兩位師傅慢走哦。」
不知怎麼的,只覺得她這梗著脖子,還頗有幾分神氣模樣,倒是有點像前幾日落在窗台上到處亂啄的那隻藍尾文鳥。
眼前的姑娘此刻正半倚在門框上,回過頭來看向他,「小師傅,你早點休息,我也回去了。」
隨著『吱呀』的一聲聲響,房門慢慢被合上,她便像那隻鳥一樣,撲閃著翅膀飛走了。
這會被上的水漬早已干透了,他倒是認真思酌起剛剛她說的那句話來,「為了所謂的佛法道義拋棄別人,難道就很高深嗎?」
剛剛說贊同她的那句話,並不是在哄著她。他也覺得,南蟬子這番作為,其實當不上後世給他的美名……
第二日一早,到了用藥的時間,祝若生聽到門外傳來的陣陣腳步聲。只是那腳步不似往常,此時聽著倒是規規矩矩,不緊不慢的,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今日怎麼是你來送藥?」
小沙彌端著藥碗從門外走來,「幾個師傅在接待香客呢。」將藥碗遞到祝若生手裡之後,見他面無表情地接過,終於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麼,於是又重新添了一句:「江姑娘今日下山去了。」
「下山?」祝若生幾根瘦削的手指環在赭色的粗陶碗上,碗邊粗糙沙鈍的觸感傳到指尖,他不自主地捏緊了那碗沿,卻遲遲沒有將藥送進嘴裡。
「我聽大娘說,她好像是下山去幫吳家的客船接送香客去了。」
「是那個剛娶了新媳婦的吳家?」
「正是,師傅才來幾日,對我們島上的情況竟如此熟悉。」小沙彌對著祝若生露出了欽佩的目光,接著往下說道:「江姑娘特別能幹,碰上這種香汛期,禮佛月,來寺里上香的香客多,她就去山下接他們上來,一來一回的,能得不少賞錢呢。」
「那她何時會回來?」
「這個就說不好了,快的話應當能趕上用晚飯,慢的話就要到天黑了。」平時祝若生的話不多,小沙彌統共也沒與他說過幾句話。守著個菩薩似的小師傅,小沙彌倒是想多與他說上幾句。
今日與他說的這幾句,比過去幾日加起來都要多,是以,不論他問什麼,只要是自己知道的,小沙彌都事無巨細地一一告知。
「師傅快將藥喝了吧,涼了就不好了。」
藥碗裡的熱氣漸漸散地緩了,祝若生雙手把著藥碗,頭微微仰著,緩緩地往嘴裡送。他穿著空竹找給他的舊衣衫,是一件簡單樸素的白麻布衣,甚至沒什麼花紋樣式,鬆鬆地套在身上。此時隨著他抬手的動作,衣裳的袖口往下滑落,露出一截白玉似的手腕。
若生師傅生的可真好看!小沙彌在一旁看著,連碗也忘了收。直到祝若生屈指敲了敲床板,他才恍然回過神來,忙將碗接過。
「多謝。」
「師傅哪裡的話。」小沙彌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收了收東西,便出門去了。
另一邊的山腳下,江楠溪抄著一條小路,一路緊趕慢趕,才終於在第一班早船靠岸前到了碼頭。此時一輪朝陽正從海面上冉冉升起,蒼穹遼闊,雲海翻湧,一縷縷金色橙色的光華從天幕投下,落在粼粼水面,如碎金一般,流水如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