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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後,祝若生仍舊在床頭坐了許久。他突然發現,一旦沒有其他事情在這兒轉移他的注意時,身上便傳來陣陣難以忽略的痛感。剛才一直忍著,還以為不疼了。如今那股子痛意里里外外,無孔不入,如潮水般涌動著,越來越清晰。
手中傳來佛珠帶來的絲絲涼意,他緊緊地攥著,眉頭因為疼痛而不受控制地抽動起來,他緩緩地吸上一口氣,又艱難地吐出,額頭上冒出細細密密地汗珠。
明明剛剛她在時,沒有這麼痛的……
往後的幾日,江楠溪天不亮就往寺里跑,一日三餐在小廚房忙活完後,就趕著來給祝若生送藥送飯。
她是個嘴上閒不住的,平時寺里的師傅忙時要幫著送香做法事,閒時也總要求念經拜佛,偌大的一個光若殿,她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所以這幾日下來,她一有空便拉著祝若生聊天,從寺里的每個師傅聊到到島上的每戶人家,事無巨細,連島里管客船的吳大爺娶了新媳婦的事也要說給他聽。
她講話時,眉飛色舞,興致勃勃,分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從她嘴裡說出來,總有種莫名的感染力。
起先,祝若生只是在一邊靜靜聽著,時間久了,他也會插上兩句。不過僅限於『嗯』,『然後呢』,『挺好的』這樣一些聽起來有些敷衍的回應。大部分時候,兩人就這樣,一個靜靜靠坐在床上,一下一下地翻看著經書,另一個搬個小凳子坐在床邊,自己給自己續上茶水,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兩人這樣一動一靜的,倒也十分和諧。
夜裡,空竹和了悟來房裡看他。他此時剛用完藥,手裡正拿著一杯江楠溪給他倒的熱水,一口一口地輕抿著。
「若生師弟,你看著氣色好了許多。」空竹抱了一床靛藍色的棉被鋪在竹床上,「夜裡涼,師傅讓我給你換床被子。」
「有勞了。」
「那是我照顧得好。」江楠溪本來在桌前給兩人倒茶,聽到空竹的這一句,便端著茶杯插了進來,說罷還驕傲地抬了抬下巴。
「哈哈哈哈,是是是,這幾日還要多虧了江姑娘照顧若生師弟。等日後師弟的傷好了,姑娘有什麼活只管讓他去干,就當是給你還債了。」了悟個子高大,聲音也粗獷,一笑起來還有幾分豪邁不羈,看著倒不像個和尚,像個江湖俠客。
被他感染的,其他幾人也低低地笑起來。
「怎麼樣,我給你找的這幾本書可還喜歡,看完了我再給你找。寺里別的沒有,書倒是多得很。」了悟輕啜了一口茶水,潤了潤喉嚨,目光落到祝若生放在身側的《圖南傳》上。
這本書講的是南蟬子在修行路上碰見一系列誘惑,始終堅守本心,最終得道的故事。
不過南蟬子的求道之路倒不是一帆風順的,但畢竟人無完人,他也不是個全無私慾的木頭人。有一次,南蟬子就險些破了戒,差一點便要放棄追尋大道,為愛入紅塵了。
祝若生看到的這幾頁,故事正講到南蟬子在前往普華山的途中,被山匪所傷。此時南蟬子身外之物被掠劫一空,滾落在一個山腳小村中,後又被一個捕獵的村民所救。救他的這戶人家心地善良,見他重傷昏迷,便把他帶回了家中。獵戶家中有個女兒,白日裡爹爹出門打獵時,便由女兒替南蟬子採藥、治傷,費了許多力氣,南蟬子深受感動。養傷的這段時日,南蟬子不必再勞碌奔波,風餐露宿。而與那姑娘日日相對,兩人十分投緣,倒是叫他生出幾分凡心來。
這樣的心思和念頭,一旦起了,便像秋日山間乾草垛上撩起的一陣火苗,起先並不足畏懼,沒人放在心上,但風一吹,就有燎原之勢,那時就是漫山遍野的大火,是怎麼也滅不了的。
察覺到自己妄動凡心,南蟬子便羞於再繼續求道,也想順應本心,留在這裡,與那姑娘廝守終生。
只是好景不長,後有一日,村里來了一個化緣的游僧。那游僧像是心中有什麼感應一般,村中那麼多戶人家,偏偏就敲開了姑娘家的門。僧人長途跋涉,久經風霜,路過此處時已是衣衫襤褸,容貌難辨。但他一開口,南蟬子便知,這是故人。
這游僧便是他的師傅,久久未收到南蟬子的傳信,便不顧年邁,千里尋來。
南蟬子羞愧難當,隨即便拜別了姑娘,繼續西去。一路三跪九拜,終於到了普華山,最終得悟大道,造福後人。
了悟三兩句講完了這個故事的前半段,本是想贊南蟬子之大義與大愛,但還沒來得及發表感想,就被江楠溪打斷。
「為了所謂的佛法道義拋棄別人,難道就很高深嗎?」
她的聲音不大,甚至恍然一聽,還以為她在自言自語。但幾人站得不遠,不過一臂之距,了悟、空竹甚至祝若生,是實實在在都聽見了的。
室內突然安靜得出奇,世人皆感嘆南蟬子歷經千難萬苦,終得大道,但她卻心疼那位曾與南蟬子互許終生,後又因為大義被拋棄的可憐女子。
「江姑娘,可能你還小,不懂大愛和小愛的區別。南蟬子起先是愛佛道,後來是愛一人,最後是愛眾生。兜兜轉轉,終悟大道,豈不是一樁佳話。」
「小師傅,你覺得呢?」
第48章
她的視線越過了悟,直直地看到祝若生身上。
祝若生聞言神色微動,半側了身,也抬起頭看過去,對上她的目光。屋外撩起一陣清風,吹得他額前的一縷青絲向耳後擺去,室內的燭火被風吹得四下搖曳,將他本就靜謐無波的視線也搖得迷離恍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