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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上所繪,正是難陀告別新婚妻子的一幕。美滿姻緣一朝散,恩愛夫妻兩分離,難陀身形半側,與妻子含悲對望,眼中不見修行的決絕,滿滿的都是繾惓難捨之意。
“沒有你為我店裡繪的壁畫好。”一言出唇,七娘子也是心中一酸。掩飾地擎起耳杯,一飲而盡,雙手卻是微顫,終於濺了幾滴在案上:
“去年秋天那場大災,毀了我的店鋪,別的我都不心疼,只心疼柳郎為我繪的壁畫。柳郎名滿敦煌,誰不知道你是丹青絕技,等閒都請不到你,你卻為我繪了那滿壁的壁畫,一文錢都沒收我的。”
“七娘子喜歡,是柳染的榮幸。”柳染雙眸閃動,饒有興致地凝視著她:“毀了沒關係,重新為你繪一幅便是。”
“我就只喜歡那一幅‘鹿王本生’。你告訴過我,那是佛前世的故事。”七娘子直直地盯著案面,手指在那幾滴酒上一圈圈地抹蹭,拼命維持語聲的平靜:
“你說,佛的前生,曾是一隻九色鹿王,救了一個落水的人,名喚調達。那調達不感念鹿王救他的恩德,反而忘恩負義,將鹿王的蹤跡報告給國王,想要置鹿王於死地。最後鹿王向國王控訴調達的罪行,國王放了鹿王,反令那背信棄義的小人身上長滿爛瘡,口中散發惡臭,得到了應有的報應。你說,這故事講的是善惡都有因果,行善的人必有好報,為惡的人必然自食其果。”
“你記得這樣清楚。”柳染笑意更濃:“那你去官衙告發我,是想效仿調達?”
“你,你才是調達!”
大堂里人聲嘈雜,史琉璃的手鼓聲咚咚咚響個不停,沒人能聽見他們的對話。七娘子渾身顫抖,簪環簌簌亂搖,牙關都在嗒嗒作響:“你既然熟讀鹿王本生,就應該知道,傷害一個一心為你的人,會有什麼樣的報應!”
“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吧,七娘子。”
柳染又盡了一杯酒,雙眸望向嘈雜的大堂,清秀的面龐在如此亂象中愈發顯得孤絕冷峻,語聲低沉平緩,卻是字字清晰:
“七年前,我大涼有位聞名遐邇的勇士。”
“武藝高強,尤擅刀術,在敦煌赫赫有名。朝中屢次要聘他做官,但他無意功名,只願在民間傳授武藝為生。”
七娘子眉心微蹙,端坐著一動不動。柳染卻是斜身倚在案邊,自斟自飲,揮灑自如,一邊吃酒一邊緩緩道來,語聲不疾不徐,寧定而淡漠:
“當時他已經有三十來歲年紀,卻剛剛成婚一年。據說是早年痴迷練武,耽擱了姻緣,但仗著一身好武藝,好性情,為他說親的人,始終絡繹不絕。最後娶到的,是位年方十七歲的嬌妻,貌美如花,大方賢惠,說來令許多人艷羨。”
“你想說什麼?”七娘子雙手抓在案邊,厲聲喝道:“講這個做什麼?”
“與你我都有干係啊。”柳染微微一笑:“他的名字叫施正德,你知道了?”
七娘子口唇簌簌發抖,只瞪著柳染,一聲不出。
“本來他可以與嬌妻百年好合,歡度一世,卻在這新婚一年的時候,接到一樁生意,托他去中原救一個人。”
“他既不是保鏢,又不是刺客,本來也可以不理,但此人生就俠肝義膽,熱血熱腸,聽來者說了前因後果之後,奮然而起,拍著胸脯說酬金可以不要,這個抱不平一定要打。就這樣,他拜別了新婚妻子,收拾行囊,遠赴中原行俠仗義去了。”
堂中華燈高照,紛亂光影正照在二人身邊的難陀因緣壁畫上。依依惜別的夫妻,雖是為了修成正果,但最後相視的眼眸中,寫滿濃情與不舍,一筆一筆,繪就的都是人間生別死離之痛。
柳染凝視著壁畫中的難陀,眼中光芒閃閃,說不清是眸中精光,還是壓抑不住的淚光。
“他要救的是一個少年,當年剛剛一十四歲。這少年命運多蹇,自幼便被多方追殺,十幾年無一刻安穩,日日都在逃亡。原本守護他的有一隊人馬,十幾年來死傷殆盡,到七年前又一批刺客襲來的時候,少年身邊,只剩五人,實在是撐不住了。”
“多虧敦煌城中有故友相助,請了幾位義士,前去保護少年,其中就有施公。這一行人到得中原,便與刺客鏖戰不休,又保得這少年,苟延了幾年性命。”
“施公為人,豪爽,厚道,高風亮節,義薄雲天,那少年名義上是他主人,但景仰他的品德,一向以兄事之。他二人談武論道,也異常投合,堪稱忘年之交。少年自幼失怙,亡命天涯,一生沒幾天開心日子,也就是在與施公相處那三年,多了不少笑顏。”
“但少年孤星入命,註定不僅孤苦一生,更要牽連身邊人。四年前長安曲江池畔一場惡戰,少年麾下,又折了數人,施公……也在其中。”
“他……他是怎麼死的?”
七娘子面上早已淚水縱橫,滾滾淚泉洶湧而下,將胸前衣襟都浸透大半。來時的矜持,全然忘卻,只伸手扯著柳染袖角,淒聲叫道:“你說的……是真的嗎,你親眼看到的?”
柳染低垂了頭,一頭長髮絲絲散落,掩住了他的半邊面龐。
“他力斬十餘名刺客,但自身也負了傷,最後關頭,硬是以身體擋住窗口,拼著自身中箭無數,終於熬到救援到來……那少年不肯離開他,背負著他一起逃走,一路上只覺得整個脊背都被熱血浸透,而他的身體越來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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