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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生。”
簾幕後驀然又響起聲音:
“請你留步。”
已經跨出門檻的蓮生,身子一晃,伸手扶住了門扇。
終究……還是逃不掉嗎?
緩緩回頭,望著那深深簾幕,強捺心頭緊張驚懼,朗聲開言:
“啟稟先生:感謝先生救命之恩,幫我等小女子逃脫苦難。蓮生自幼流落荒野,散漫無禮慣了,無知無識無教養,更無福氣做先生的乾女兒,還望先生開恩放過。蓮生若能平安回家,定為先生燃香祈福……”
一邊說著,一邊腳下悄悄向外移動,只待出到門外,便發足狂奔逃走。孰料一言未盡,唰啦一聲,那厚厚的簾幕拉開了。
蓮生的雙眼,瞬間睜得滾圓,連逃走也忘了,只愕然呆視著簾後出現的身形。
根本就不是什麼糟老頭子,不是什麼猥瑣的大色狼,是個風儀如畫的中年人。
白衣白袍,披一身雪白鶴氅,紋理精美異常,似以銀線刺繡,隱隱一層光暈籠罩身周。長發皓白,以一頂素白硨磲小冠束於腦後,襯著瑩白面色,整個人似個玉人,冰人,雪人。
那張面孔,看不出多大年紀。肌膚五官,極清俊,極水潤,似是弱冠少年;雙眼卻是幽深如海,微作淡青色,眼神異常滄桑,像是已過不惑;然而鬢髮全白,滿頭蒼蒼如雪,又似一個垂暮之年的老者。
他的身邊,還端坐著一個美婦人。
淡眉細眼,肌膚微豐,相貌其實平平,談不上有多漂亮。
然而面色溫柔和暖,如春水,如夏花,教人不自禁地心生親近之意。她的衣著倒是極花哨,蜜合色鹿胎絞擷上襦,下著足有十七八種顏色拼成的精緻襉裙,外罩一件半透明白紗衣,頓時將這所有顏色融為一體,若隱若現地浮動在柔和霧氣之中。
那男子始終凝視著蓮生,端坐不動,滿面滄桑中帶著濃重的憂愁,女子則是顫巍巍地起身,張開雙臂迎向蓮生,一雙秀目悲欣交集,淚水滾滾滑落:
“女兒,我的女兒……終於找到你了!阿娘日日想念你!……”
那聲音,絕清脆,絕嬌美,宛若鶯歌鸝鳴,雖是字字伴著哽咽,卻也動聽到了極處,優雅到了極處,也入心到了極處。讓人一聽之下,無論在說什麼都不自禁地動容。
蓮生心中一震,呆呆凝視這女子,腦海中嗡嗡作響,一時間整個身體都起了戰慄。
是……阿娘嗎?
是蓮生魂里夢裡期盼的親娘,終於找到她了嗎?
那香神乾闥婆告訴蓮生,阿娘在找她,指日便可團圓,難道眼前這夫婦,就是蓮生尋找了十六年的生身父母嗎?
那女子已經踉蹌行到蓮生面前,一把將她抱在懷中,潸潸淚水頓時浸透蓮生衣襟,一陣陣悲慟的啜泣,絞得人肝腸寸斷。蓮生不管不顧地張開雙臂,也緊緊回抱這女子,顫聲問道:
“你是我阿娘?你是蓮生的阿娘嗎?”
女子泣不成聲,雙手一下下撫摸蓮生面頰,只連聲呼喚“女兒”,一旁人影閃動,是那男子也下了座,緩步走到蓮生身邊。
“蓮生姑娘,原諒內人太過激動。小女四年前亡故,我夫婦二人傷心欲絕,至今不能釋懷。這次來敦煌,本意是想尋覓一位容貌相近的女孩收養,卻不想,遇到了你……”他那一雙青眸中,也隱然泛起淚光,帶著滿腔的愛惜與悽愴,深深凝視蓮生:
“你真的與我們的澈兒酷似……令我一見之下,也恍如見到澈兒重生……”
一陣濃烈的失望湧上蓮生心頭,酸痛交迸,幾乎就要頓足大哭起來。
剛剛萌生的一點期盼,這樣快就被粉碎,原來阿娘終歸還是沒有到來,這對夫婦對自己如此鍾情,不過是因為自己長得像他們的亡女……
然而一方是痛失愛女,一方是無父無母,兩下里的傷痛卻是一般。眼望那夫人哭得淒切,蓮生心中的同情,有增無減,當下依然緊緊抱住她,雙手輕拍她的脊背,直到那悲慟的顫抖,在她懷中慢慢安靜下來。
“你就是我的女兒,就是我們的澈兒……”那夫人抬起一雙淚眼,哀哀望著蓮生:“敦煌三十萬百姓,終於能讓我們遇到你,今夜真是要燃香拜謝上天的護佑……”
蓮生的心裡,早已亂作一團。
這兩人,說壞人,實在不像壞人;若說好人,為了尋找一個乾女兒,如此大動干戈地搜遍敦煌,也未免執著得過分。自己若留下來,不知要面臨什麼樣的危險;但若要逃走,一時間心中猶疑難解,雙足竟似牢牢釘在地上,絲毫邁不動腳步。
“你放心,我們沒有惡意。”那男子仿若看清她的心思,悵然低嘆一聲:
“只是太過思念愛女,希望有個慰藉。四年來我與內人日日想念澈兒,夜夜夢見澈兒,憂思成疾難以排解……可以容我撫琴一曲嗎?當年澈兒最喜歡的一支曲子,自她走後,再未有過知音人……”
錚琮幾聲琴音,在室中悠然響起。
那男子蕭然坐於案後,以一座桐木琴橫置膝頭,修長手指輕輕撫動,樂聲如流水自琴弦緩緩流瀉,卻似幾道驚雷,震動蓮生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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