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頁
那一向清冷孤絕的眉眼,此時宛轉低垂,充滿了無盡的恭謹與柔順:“是奴婢有眼無珠,不識殿下英雄風範。”
“這回識得了?”
“識得了。殿下不僅丰姿蓋世,更有一顆為國為民,至情至性之心,與那些尸位素餐的貴胄、狗官,都不相同。前朝詩人張華於《壯士篇》中云:‘乘我大宛馬,撫我繁弱弓。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慷慨成素霓,嘯咤起清風。震響駭八荒,奮威曜四戎。濯鱗滄海畔,馳騁大漠中。獨步聖明世,四海稱英雄。’依奴婢所見,此等真英雄,說的正是殿下。”
這番話說得,富麗至極,慷慨至極,令李重耳興致大起,覺也不睡了,就於那枕上撐起頭來,笑道:“眾人都道你聰明,原來是真的。無怪乎我妹子也願意來府里找你玩。按說你出身武將之家,學識應當有限,怎麼如此知書識禮的,比我懂得還多。”
姬守嬋低聲道:“家母素習詩書,奴婢自幼受她教導。”
李重耳不想觸動她心事,趕忙轉口:“再吟誦幾首與我聽,給本王助眠。”畢竟旅途勞頓,說著忍不住用力伸個懶腰,打了個巨大的哈欠。
姬守嬋略一沉吟,曼聲吟道:“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
音韻宛妙,餘聲悠揚,直聽得人身心舒泰,如聆雅樂一般。李重耳半闔雙目,點頭大讚:“好,好,就是短了點,再吟一首來。”
“是,是。”姬守嬋前所未有地殷勤和耐心,馬上又換了一首,語聲悠揚婉轉,和著迷茫夜色,緩緩迴蕩室中: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李重耳微微轉過頭去,面向榻內,不再作聲。
姬守嬋跪候良久,不見殿下回應,想是已經睡熟,輕輕膝行上前,拉過凌亂的錦衾,為他蓋在胸前,仔細掖好被角。室中燈火,逐盞熄滅,最後一座燭台持在姬守嬋的手中,昏黃光影,飄飄搖搖地出了臥室,身後只餘一片漆黑。
李重耳翻了個身,伏在枕上,雙眸湛湛,只盯著榻內帷帳上依稀起伏的波紋。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寥寥幾個字句,能夠千古流傳,是不是就因為吟出了萬眾內心裡,最深最痛最不可觸及的情感?
這一次隴安歸來,李重耳沒有像上次那樣,迫不及待地去甘家香堂找蓮生。他已經走遍敦煌內外,拜過了父親母親,看望了各方親朋故舊,祭天壇燒過香,皇慶寺還過願,一切惦念的,掛心的,逐個兒探視過了,唯獨沒有去找蓮生。
半生桀驁,天下無不可得之事,闖蕩沙場,從無可懼之人,唯獨這一次,他有點怕了。
此次馳援隴安,又是數月分別,思念有增無減,比上次出征時更甚,簡直教他悚然心驚。沙場苦寒中,寂寥刁斗中,刀光劍影中,血雨腥風中,這女孩的溫暖笑容,體貼話語,無數次地掠過心頭,那濃郁異香盈滿他的心裡,摩訶波樓沙花日日盛開在他身邊……
一任這情懷奔涌下去,是不是終有一天會被蓮生知曉?
思念太甚,無可排遣,一向不肯承認這份情意的他,已經忍不住向七寶吐露一二。他是有婚約的人!怎可以這樣?好漢男兒,殺伐決斷,豈能自亂陣腳,誤己誤人!
不能再去找她。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就將這份情意,深深藏在心底,埋在時光長河深處,縱使百年不滅,也永遠不為人知。他與她之間,早已隔下這滔滔江水,浩浩然無以橫渡,唯有隔岸遠望,目送她的身影在視線中緩緩消失。
窗前月華如銀,亮得令人心顫。李重耳一把拉過被子蒙在頭上,緊緊閉上了眼睛。
——————
鳴沙山頭,風煙瀰漫,滾滾沙塵在莫高窟的洞窟邊飛過,貼著崖壁堆成大大小小的沙丘。
蓮生抱著瑤光的脖頸,整張臉埋在那雪白皮毛里,輕輕揉擦。
“好瑤光,我要走了。真捨不得你,若能與你一起前去祁連郡該有多好?定然勝過世上所有良駒。半年不見,想死你了,每次牽馬踏蹬都想起你來,只可惜我都不能常來看你……”
世間恐怕只有這靈獸,在蓮生變化男身之際,仍能自然而然地認出她。那美麗的頭顱伏在蓮生懷中,柔順地與她相依相偎,偶爾伸出舌頭,輕舔那堅實的男兒臂膀,寶石般絢爛的眸光里,盛載著無窮無盡的眷戀之意。
“你說我能順利找到摩訶曼陀羅花嗎?祁連郡比敦煌郡還大,我一個人要找多久呢?”蓮生捧著它的下頜,凝視那雙純稚黑眸,喃喃自語下去:
“故鄉敦煌,我還能回來嗎?還能再見到……你……嗎?”
行程已經定在七日之後,一切都已經打點妥當。蓮生的心裡卻生出前所未有的彷徨,不再是去年初發願去祁連郡找花時的自信滿滿。
怎麼回事呢?她已經孤苦了十幾年,什麼苦沒吃過,什麼磨難沒受過,就算是千里獨行又有什麼了不起,她剛剛才從隴安回來。卻為什麼在此刻,被無邊無際的孤寂包圍,人生頭一次覺得前路茫茫無所依歸。
小貼士: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 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 (>.<)
<spa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