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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姬廣陵這個名字,也算是仰慕已久,縱使在他蒙冤入獄,整個敦煌都說他是叛國賊的時候,甘懷霜的心裡,也始終抱著一絲希望,覺得那樣一個久經沙場的名將,勇救國難的英雄,應該沒有叛國的道理。
那一日姬廣陵來尋找“夢中身”,是甘懷霜第一次面對面見到這個人。與她想像的不同,他並不威武也不雄壯,反倒是一副濃郁的書卷氣,清瘦,憔悴,神情中滿是看透凡塵的蒼涼。甚至絲毫沒有一個鎮東將軍的排場,對香堂中最普通的香博士,都躬身拱手,一臉謙恭。
是本性如此,還是經歷了家國大變,蒙受血海沉冤,所以改變了性情?
他來找“夢中身”,是為了紀念亡妻。
甘懷霜並不介意他如此沉溺於逝去的故人之思,反倒覺得這樣的深情,比英雄仗義更令她動容。然而姬廣陵對他的妻子,遠超普通的夫妻情意,他那種懷念,帶著濃重的敬慕、仰視,仿佛面對的不是妻子,而是朋友、知己、恩人。
就在上月,姬廣陵已經多日沒來取香,甘懷霜史無前例地坐立不安,親自攜了一籃“夢中身”,造訪姬府。
姬廣陵客氣接待,言明公務繁忙,一時顧不上這些私事。甘懷霜作為甘家香堂店東,名動敦煌的香道首領,大涼第一富商,親自登門送貨,姬廣陵也是隆重以待,留甘懷霜吃了一道茶。
或許是茶香入心,或許是庭園中瀰漫的花香醉人,與姬廣陵相對而坐,共賞簾外薰風,甘懷霜心潮激盪,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
“願為西南風……”
詩句乍一出口,甘懷霜已知失言。“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漢才子曹子建的名句,在敦煌也是膾炙人口,其中殷殷託付之意,直白得露骨,絕不該當面說出來。想要飾詞掩飾,卻只怕越描越黑,一時間滿臉紅漲,唯有啞然望著窗外。
姬廣陵恍若不覺,也望著微風拂動的簾帷,沉默良久,慢慢解下自己的佩劍,放在案上,推到甘懷霜面前。
這佩劍姬廣陵從不離身,幾次來香堂都懸在腰間,甘懷霜自然認得。但這是第一次拿在手裡,相距咫尺地細看。只見劍鞘簡樸,風霜痕跡濃重,劍鋒卻是寒光凜凜,打磨得鋒銳如新。赤金劍格上鐫著“鴻漸”二字,她知道那是姬廣陵的表字,裹在劍柄的魚皮帶上,鑲嵌著一枚金鈿。
薄薄的金鈿,看起來已經用過許久,略有些殘破,然而被層層清漆精心封塗,歷經手掌不知多少日夜的撫摩,異常明亮,異常滑潤,燈火下閃動著耀目的光澤。
“這是……”姬廣陵慢慢開口。
“我知道了。”
甘懷霜恭敬地放下佩劍,斂裙起身,施禮告辭。姬廣陵也沒再說什麼,默默送出門外,兩人在暮色中如一般賓主那樣相對長揖,含笑而別。
姬廣陵不必說什麼。甘懷霜富可敵國,又愛妝扮,一向對服飾首飾最有研究,她一眼就知道那不是普通的金鈿,是婦人貼於額頭的花鈿。這種妝扮如今已經不大流行,敦煌城中喜愛貼金鈿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貴婦人。
是他妻子的故物。他如此珍而重之地隨身佩戴,那是時時刻刻不願忘記他的亡妻。
甘懷霜放下自己最後一點矜持,試探著向蓮生打聽姬廣陵妻子亡故的內情。事情已經不是秘密,蓮生自然傾囊相告,甘懷霜這才知道,他的妻子,果真不是普通的親人,她是因他而死,她就是他的朋友、知己、恩人。
這份尚未燃起的情懷,自此徹底放下。
依舊關注,依舊仰慕,只是再也不做妄想。
自己命中注定,是要孤獨終老的那個人。她早已接受這個命運,這一線動搖,是意外,不是她的本分。
“東家,姬將軍又好久沒來取香了。”掌柜十一娘在門口探頭探腦:“東西我打點好了,你送過去嗎?”
不愧是追隨甘懷霜多年的老友,十一娘也早看出端倪。
“你送去吧。”甘懷霜靜靜起身,走到門口,看著十一娘整理妥當的一籃香品:“另贈一份安神香,代我向將軍致意,聽蓮生說近日朝中軍務繁忙,望將軍保重身體。……‘夢中身’你驗視了?這幾天雨水太多,只怕澤蘭這一味不香。”
“我知道,姬將軍這份,用的是庫存的澤蘭,務求與往年的味道一模一樣。”十一娘自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罐,倒出一粒香丸:“試香我都拿來了,知道你會……會親自驗視。”
蠟丸捏開,清香四散。
早已不再流行了的香氣,多年前的陳舊香氣。身處香霧之中,全然便似回到舊日的敦煌。那時候天正藍,花正香,人正年輕。一切都還有希望。
撲鼻濃香中,甘懷霜微微閉上了雙眼。神情似惆悵,似歡愉,似迴避,似探尋,似穿越茫茫時空,去到了十一娘看不到的什麼所在。
“去吧。”
十一娘的愣怔中,甘懷霜昂然轉身,款款回到堂中,消失在重重珠簾後,繁珠落處,只留下滿室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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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耳的心中,莫名地焦慮。
連日來奇變迭生,身邊雜事紛擾,樣樣都令他操碎了心。
霍子衿一身刑傷,回家休養,縱使指日痊癒,作為一個被削爵革職的平民,也無法再做李重耳的輔護都尉。李重耳失魂落魄,每晚了結政務,都要順路去霍府探望,對霍子衿嘮嘮叨叨,訴說各種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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