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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侍衛重重,封鎖宮門,不准任何人進入。臥房內廂,跪滿了醫官。太醫令蔣邈侍奉龍榻之側,竭盡全力想幫那天子止住掙扎,卻只聽得一聲聲慘叫哀鳴,不斷自帷帳中傳來,震得整個殿堂都在顫抖。
門外靴聲橐橐作響,四名侍衛押著一個少年醫官奔進,嗵的一聲將少年按倒在階下,長劍橫頸,高聲向榻上的天子稟報:
“回稟陛下,試藥的宮人死了!”
帷帳霍然拉開,現出李信面容。昔日龍精虎猛的天子,此刻已經猙獰得不成人形,絹衫半敞,長發披散,被汗水浸得橫七豎八粘在胸膛,雙眼通紅如滲血,肌膚卻是一片死灰,筋肉扭曲,自唇角迸出一個字:
“斬!”
“陛下!臣再三說過,此藥只可以陛下服用,旁人試服,必死無疑!”被按在階下的辛不離,掙扎著跪穩身體,臉上神情,不見多少恐懼絕望,更多的是憤怒與悲愴:
“外實內實,治之宜殊,對症下藥,方能見效。臣這劑湯藥是專門針對陛下病情而配製,目的為驅除陛下腹內蠱蟲,旁人腹內無蟲,哪經得起如此猛藥,白白多傷人命!臣死不足惜,然而醫藥之道不應被如此踐踏!”
室中一片死寂,只余李信劇烈的喘息聲。那雙通紅的眼睛,自辛不離臉上移開視線,望向榻旁藥案,案面正中漆盤上擺著一隻玉碗,碗中藥湯,色作青紫,隨著李信的抖顫而微微盪著波紋。
“你說……朕腹內有……有什麼?”
“有冥河星落子。星落子本是一味尋常藥材,生於軟泥海底,采來以醋煮酥,焙乾研末,用黃酒炮製,可散結消腫,補腎壯陽。然而這冥河星落子,卻有些不同。”
那少年語聲沉穩,說得一字不亂,仿佛頸上橫架的長劍不存在,面前一言定生死的天子不存在,周圍的緊張壓抑,慌亂絕望,全不存在:
“……只在南海盤車島上生長,成蟲後也不過胡桃大小,朱紅顏色,皮軟而厚,五足帶吸盤,可寄居人身。被寄居的人體並無異狀,反倒因為冥河星落子的活動,殺滅體內宿毒與濕熱,活血散結,有比尋常星落子靈驗百倍的藥效,只是蠱蟲要以藥物壓制,不然會反噬宿主。”
一番言語,說得字字清晰,卻令滿室人人張口結舌,包括李信在內,沒一個人聽得懂。
“難道……”太醫令蔣邈戰戰兢兢地開言:“難道延壽水火丹其實是那什麼冥河星落子……”
“不全是,臣剖析過,餘下的延壽水火丹都是克制冥河星落子的藥物,想必第一顆水火丹中裹有冥河星落子,早已吞入陛下腹中。”辛不離侃侃道來:
“先吞蠱蟲,然後常年服用藥物壓制,以收療養之效,這是夏國伊蒲塞族人擅用的蠱術。可以延年益壽不假,伊蒲塞族人個個都有百歲之壽,可是一旦停藥,蠱蟲立即反噬,卻是死得慘不堪言……”
“啊!”蔣邈失聲驚呼:“陛下停用延壽水火丹已經十八天……”
“住口!”李信嘶吼一聲。
蔣邈霎時間自知失言,撲通一聲跪倒,用力叩頭不止,額頭都磕出血來。李信卻絲毫沒有看他,血紅的雙眼,只盯在辛不離臉上。
“教朕如何信你?”語聲終於變得虛弱,劇烈喘息中,幾乎難以聽清:“你這湯藥,人人服了都死,只有朕服了能保命?教朕如何相信,你不是在設毒害朕,不是為了賞金,甘冒奇險,教朕以身試藥?太醫署的侍醫都逃光了,你卻進宮來……”
“臣是醫師,不是毒師。”辛不離身體挺直,昂然直視那君王的眼睛:
“醫者仁心,只以眾生為本,此心天地可鑑,信與不信只在陛下。臣竭盡全力診治病情,為的也不是陛下,而是眾生,臣的一位友人教導過臣,皇親貴胄也是人,為醫者當一視同仁!”
又一陣劇痛,扎穿了李信的身體,令那天子來不及思忖這番答話,已經嘶吼著翻倒榻上。腹中千刀萬刀翻絞,一股股鮮血噴出喉嚨,飛濺錦褥之中,四肢不停抽搐,在眾多侍醫的用力按摩下也仍然僵硬地蜷緊。
人當如此絕境,連死都是更好的選擇。
顫抖的手指伸向藥案,一把抓緊那隻玉碗。眾人驚恐的注視中,李信長吸一口氣,滾圓的雙眼瞪住碗中藥湯,僵持片刻,猛地仰頭灌入口中。
帷帳翻騰,床榻都已掀翻了一半。可怖的咆哮與掙扎聲中,階下侍衛們不能自禁地打著哆嗦,雙手用力握緊長劍,抵住那跪在身邊的那少年醫官,自己卻只想轉身逃跑,離這詭異的宮殿越遠越好……
“陛下!”蔣邈尖利地嘶叫一聲。
帶著驚駭也帶著狂喜,他不顧一切地雙手探向李信嘔出的鮮血,自那血泊中抄起一物。
胡桃大小,朱紅顏色,皮軟而厚,五足帶吸盤,在掌心的淋漓鮮血中蠕蠕而動。
“冥河星落子。”辛不離低聲開言。“以醋煮酥,焙乾研末,用黃酒炮製,比尋常星落子更具良效。”
榻上的李信,終於停止了掙扎。
整個身體,綿軟如泥,靜靜仰臥在混亂不堪的錦褥中,血汗交浸的污水裡,卻是遍體舒泰,比天界祥雲還要令人愜意。腹中仍有餘痛,然而比起這十餘天晝夜不息的絞割,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了,望向帳頂的視線,從散亂到空茫,終於漸漸聚起了一點點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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