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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箜懷自年少便在上清宗修行,在這樣互相禮讓、客氣周至的環境裡踏上仙途,他以為,無論宗門外是如何殘酷亂世,只要他回了宗門,便絕不會遇見「外面的人」。
直到有一天,有人一掌破開他的院門,將他堵在八百樓前,當著來往同門的面,摧枯拉朽般將他擊倒,令他在劇烈的痛楚下,僵硬地趴臥在地面上,明明受過比這更嚴重得多的傷。那一刻腦海中卻一片空白。
「咔、噠。」
一雙烏黑幽亮的硬底雲靴踏在堅硬的石板地上,發出令人難以忽視的聲響,腳步急而不亂,光是聽腳步聲就覺氣勢凜然迫人,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停在他面前。
「你就是丹藥司徐箜懷?」
徐箜懷竭力克制因劇烈痛楚而產生的短暫迷濛,他眼前一片霧蒙蒙,拼命地眨眼,試圖仰起頭,看清站在他面前的人。
霧色蒙蒙中,他看見一簇焚不盡的烈火。
她定定地佇立在他面前,背脊筆挺,漫不經心地垂眸俯視猶然趴在地上的他,五官容色都霧裡看花不分明,唯獨神魄如燃,肆無忌憚地燒乾一切,「是你在長老面前說我心思不正、異想天開,攪亂宗門秩序?」
徐箜懷立刻知道她是誰了,即便他們從未相識——徐箜懷在上清宗的丹藥司里供職,雖則資歷不足,擔任的卻是個顯要的差事,負責清點丹藥司本月的殘餘、發放當月的弟子份例。
需要接觸的弟子太多,難免要起衝突,總有人覺得宗門分配不均,鬧得不可開交。
徐箜懷來丹藥司履職不過幾年,鬧成什麼樣的場面他都見過,親自見證過彬彬有禮的同門們是如何因為幾瓶丹藥、幾張符籙而面目全非。
不像是上清宗的精英弟子,他們變成「外面的人」了。
回到八百樓前,他恰好看完一份卷宗,上面記錄了當天丹藥司發生的事,一個名叫「曲硯濃」的弟子,指責丹藥司每月發放的丹藥數目不對,指控丹藥司修士私自吞沒本應發給普通弟子的物資。
那時候,曲硯濃在上清宗也是一個名人。
她明明已是元嬰魔修,背靠化神魔君,在魔門不可謂混得不好,卻偏偏要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轉修仙途,拜入上清宗門下,這不恰恰說明了上清宗道統得天獨厚、自有八方修士歸心嗎?
曲硯濃這樣的存在,對於上清宗弟子來說,算是恰到好處的錦上添花,是宗門超然拔萃聲譽最好的證據——同樣的,當然也無形中抬高了上清宗弟子的地位身價。
畢竟,就連化神魔君一手養大的嫡傳弟子、已經躋身元嬰的魔門第一天才都願意舍下一切做個上清宗弟子,不也就意味著他們這些上清宗弟子的地位超然嗎?
徐箜懷早就聽說過她的名字,但從來沒見過她,在他的心裡,他並不怎麼看得上這個素昧平生的半路同門。他從來不覺得他們會有交集,因此從沒細想過根由,其實細究下來,這份看不上,只因她是個費盡千辛萬苦才進入上清宗的魔修。
魔修不魔修,在「千辛萬苦」前也沒那麼重要,一群人從尚未踏上仙途起就已經加入的宗門,另一個人卻要費盡千辛萬苦、傾盡所有才能站在同一個起點,前者是輕舟已過萬重山,後者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前者望著後者歷盡艱辛卻只能站在自己曾經的起點,除了一聲徒勞無用不走心的嘆息,便只剩下不以為然。
同樣是上清宗弟子,曲硯濃比徐箜懷還要年長一些,現在卻只能從頭開始修練,奮力追趕,連宗門發的些許丹藥都要計較,而徐箜懷都已經當上宗門的執事了。
他並不是針對他,也不是看不起她,只是無形中把她放在了下位者的位置,在心底里俯視她,包括她的訴求——
「你核對過我拿到的丹藥,我每月應得的份例里都少了一枚化氣丹,你覺得我為此計較,不識大體?」曲硯濃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蜷縮在地的他,「我在宗門完成的任務最多,拿著和別人一樣的份例,你覺得這才是上清宗的秩序。」
「丹藥司發放丹藥,看人下菜碟,有名有姓的就發下最好的,默默無聞的就發下中等的,那些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有可挑剔之處的弟子,就拿走他們一部分應發的丹藥,剩下的全都換成次品,發給他們。」曲硯濃語調冰冷卻曼妙,宛轉頓挫,有種蛟蛇吐信般令人悚然的輕曼,「你覺得這就是上清宗的秩序。」
徐箜懷遲來的羞憤因她不緊不慢的話語湧上心頭,什麼事都經不起刀鋒一般的言語層層剝繭,他當然知道那些事是不對的、有違上清宗經義的,但他見慣了平素恭敬守禮的同門為財物爭得不可開交,他已從善如流地把「天下熙熙皆為利來」當作一時的嗟嘆、永恆的自我開解,說得多了,他自己都認了。
可這點習以為常被曲硯濃幾句話輕飄飄地當眾揭開,徐箜懷幾乎是驚慌失措,有些事只能背過身不去看、不去管,卻不能被人指出他的背身袖手。
「你不要危言聳聽!」他為自己辯解,「我何時說你指出問題就是破壞秩序了?我是覺得,你心中有疑義,完全可以找宗門執事、長老反映,而不是大張旗鼓,把這事鬧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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