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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他過往數年有哪件事難平,那麼就是龍可羨兒時經歷。龍可羨剛到南清時,滿身青紫,瘦小羸弱,臉上沒有二兩肉,渾身上下透著格格不入,舉止和態度都與常人迥異,我行我素,是非對錯觀分毫沒有,流街的貓都比她更懂得摸索人世間的規則。
起初好奇,阿勒直白問過,旁敲側擊過,但龍可羨那會兒連阿勒說的話都聽不懂幾句,只會睜著圓骨碌的眼睛把你看著,根本無法溝通。
再大些,規則與秩序通過文字傳遞,龍可羨磕磕絆絆學會開口,也知道自己和他人的區別,便悄無聲息地把那些過往埋進心底。她是個簡單到甚至很務實的小姑娘,不高興的記憶,丟掉,此刻生活無憂,就要心無旁騖地享受。
他心疼,他不碰,貓嫌狗棄的半大小子學會的頭一件貼心事,就是笨拙而小心翼翼地幫她一起把埋好的土踩實,誰也不准提。
但此刻,有人用陰招,把那層土掀開,搬出那久不見光的過往,赤/裸/裸地呈給龍可羨。
給這個沒有八年記憶傍身的龍可羨。
他一筆筆地記,這些帳,都要清的。
沒聽到回話,龍可羨轉過去,掏出帕子來擦擦手:「你過來。」
阿勒走過去,手被龍可羨碰了碰,她用慣常的方式,把手背往他掌心裡拱拱,便像某種訊號,阿勒自然地張開手把她裹住。
許是因為阿勒沉默得很妥帖,沉默到了龍可羨心坎兒里,她這會不想解釋什麼,也不想講小時候的事,只是說:「我開始想,海上詭譎的傳說這般多,會不會有誰派了人潛入我腦中,偷出我的夢,栽在這裡。」
她跳起來,從樹上摘下枚葉片,放在掌心端詳,口中說:「為什麼呢?若是為著嚇我,那真是,大費周章……」
「攻心為上。在明知武力不敵的前提下,耍點陰私,擾你心神,若是讓你方寸大亂,再費周章都值當。」阿勒見她沉默地盯著掌心,跟著看下去。
葉片正正好覆蓋掌心。
「有問題麼?」他問。
龍可羨回神,捏捏葉片,借著昏光反覆看,葉片脈絡清晰,半青半黃,樹是同種樹,葉子自然和夢裡的不相同,卻莫名地有種違和感。
「講不出來,」龍可羨搖搖頭,鬆手任由葉片跌落,「要殺我的多了去,上到王庭,下到商行,但沒有像今夜這般直指靶心,後邊的手知曉我來歷。」
「他們惦記著你,他們也懼怕你,所以只敢藏在暗處做個宵小,」阿勒捏捏她,「是不是,小少君。」
阿勒握著龍可羨的手,此前那些浪蕩的表白,那些示弱的語句,那些超乎正常界限的交互往來,強硬的迷亂的,都在此刻聚集成勢,帶著阿勒鮮明的個人性格,聲勢浩大地衝擊著這陰損的招數,拽著龍可羨衝出這記憶的泥流。
你要看我,別的都不重要。阿勒言辭舉止里藏的都是這個意思。
夢裡的景被搬到戲台,這事兒確實很可怕,它混淆了虛實,若是想多想深,便會鑽牛角尖,陷入自我懷疑到自我證明的圈套。
強勢的衝擊很有效,龍可羨短暫地把混亂的思緒拋到腦後,撈起阿勒的手放在齒間咬,印得那片虎口滿是齒痕。
「走了。」阿勒若有似無地彎著笑,「那這兒?」
龍可羨看了眼那棵樹,在戲台中央放下袋金珠,說:「帶回去。」
***
尤副將今日不當差,半夜裡被撬起來搬了棵樹。
一棵樹!
這陣仗太大,幸而陳包袱先時在城郊賃了間農莊。
三山軍夜半挖了人的樹,砸了人的石頭,拆了人的迴廊,吭吭哧哧地忙活半夜,全堆在農莊院子裡。東西不多,在北境時運送物資糧秣比這累得多,但因著這棵半死不活的樹,一行人搬得格外小心。
哨兵蹲在廊下,晃著手給大伙兒鼓勁:「尤大哥了不得!力拔山兮……欸喲!」領子一緊,扭頭見到半面寬闊的胸膛,立刻站起來,「哥舒公子。」
「公子,這樹不好活啊,」尤副將敞著上身,抹把汗說,「二栽的老樹,在台上只是堆了點兒土固定著,葉子都顯蔫兒了,即便昨夜不動它,七日內也死了。」
「在北境見過這樹嗎?」阿勒問。
尤副將看哨兵,哨兵跑得廣,看得多,他跑過去摘下片葉子把玩,搖搖頭說:「北境的樹,入秋後便掉光葉子啦。」
「嗯,」阿勒攏著衣襟,輕輕踢了踢從台上拆下來的迴廊瓦礫和檐柱碎片,「北境也沒有這制式。」
他語調平平,不是在問。
哨兵應道:「沒有的公子。」
「辦得好,」阿勒掏出一袋金珠,「請兄弟們喝碗早茶,歇著去吧,尤副將請留步。」
哨兵拋著金珠,歡天喜地出門去,尤副將就站在院子裡,撈起水缸里的葫蘆瓢,兜頭衝掉滿身汗,稍稍收拾了自個,端著茶碗到廊下去。
阿勒手裡把著木片:「坎西港如何?」
尤副將說:「余蔚接管三山軍在坎西港和伏虞城的後續事宜,她是坐鎮後方的好手,會打點周到。現在流言傳得廣,有說北境王要反的,有說北境王清剿水匪有功的,商行遞的信攢起來能當柴火燒。」
「那便燒吧,」阿勒手指頭摩挲木片上的紋路,「聞商道那批貨?」
說到這,尤副將興頭上來了:「您猜出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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