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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徽記,無銘刻,不知是哪家的船,不像祁國的規制。」
「管他呢,程記紙糊船!」
受傷的船客都擠在醫館,藥童聽了滿耳朵閒話,打眼看見樹下坐著一人,隨即朝屋裡努努嘴,道:「還沒醒吶?」
龍可羨搖頭。
「諾,」藥童把石缽放到窗台,從懷裡掏出一張餅給她,「你這般,真像我們阿嬤養的貓,先前還傲著呢,誰也不搭理,忙起來幾日不喂,就會自己跑來等食兒了。」
「……哦。」龍可羨接過餅,道謝。
枝杈上點著不知名的小花,不經樹的首肯,擅自跟著風的拍子搖曳而落,飄飄悠悠地落到龍可羨發頂。
她甩甩頭,吃完餅子進了屋。
窗子大開,阿勒躺在醫館板床上,落了滿身花影。
他已經睡了三日,雷打不醒,風颳不動。
起初龍可羨嚇得不輕,憂心阿勒是風寒舊疾肩傷手傷一齊發作,氣勢洶洶地打垮了他,因為連醫館坐堂的大夫都束手無策。
直到昨日,堂中來了位垂須吊眉的老先生,稍一號脈,便道:「是睡過去了,不宜貿然驚醒。」
龍可羨不能理解:「一個人怎麼能睡這般久呢?」
老先生笑眯眯的:「這小子脈象亂得猶如麻線,近來不是大動肝火就是大開殺戒,好比一條繩子,把自己崩得太緊,沾點火星就不管不顧地燃,乍然鬆弛下來,躺個三四日總要的,小娃娃莫擔憂,能睡是好事。」
等待把時間拉得很長。
龍可羨坐在床沿,惆悵地看著阿勒,他的眼窩很深,閉眼時眼珠拱起一道弧度,往下流暢地延到睫毛上,濃密的,卷長的,剪下來就能做把精巧的扇子。
壞水都是從那雙眼裡冒出來的,現在闔著眼,安安靜靜,看著不知多好欺負。
於是龍可羨不客氣地上手了,掐掐臉,彈彈腦門,捋捋頭髮,捏捏鼻樑。
在鳥鳴蟲飛聲里,她想,阿勒很好看,堪稱絕色。
脫於脂粉氣的,純粹的重骨相面容,眼睛尤其漂亮,像盛放過星子,隨時都能溢出那種神秘且難以參透的神采,一動不動看人時,其實很有些情深似海的意思,會給你滿眼只有你的偏愛感。
她還記得阿勒攀在船舷,從高到低向她伸手的模樣。
像是眼裡再也擱不下旁人了。
胡茬不會沉睡,在阿勒酣眠的日子裡悄悄萌發。
鬼使神差的,她的手指頭從眼皮往下,一路划過斬截的頜線,在他下巴處戳了戳,硬的,比青草茬硬,比枯草茬軟。
怪新奇的。
龍可羨見過很多人,他們與她站在不同層階,保持著一成不變的得體舉動,拉出了名為尊卑的距離感。
沒有一個像阿勒這樣。
會給衣裳破口縫一條長龍,會洗手作羹湯,會在可控範圍內搗蛋,會撕碎獵物然後回來委屈訴苦……
她輕輕撥動他嘴唇:「哥舒策。」
別張嘴,張嘴就是個浪蕩的渾球。
這樣躺著倒是乖巧無害,又挺可人的,若是讓他一直睡下去……
龍可羨考慮良久,最終手探下去,揉了揉阿勒平坦的小腹,想想還是算了,再睡下去要餓癟了。
聽聞海霧深處的某個島嶼有這麼一種巫藥,能讓人在短時間內無法開口說話,但於身體無礙。
嗯……這倒是不錯。
臨出門前,龍可羨交代小藥童,請他把帳子頂上懸著的肉乾換成熏魚,熏魚味兒重,說不準阿勒便從夢裡餓醒了。
門「哐當」合上,動靜震天響。
那雙盛過星星的眼睛徐徐睜開,阿勒摸著自個兒的胡茬,心說:你倒是往底下摸摸,我連衣扣都解了。
***
有人在陸上打江山,也有人在海上定天下。
前者受著儒道釋法的約束,自上而下地形成層級約束,具有倫理道德約束力。
後者截然相反,混亂的土地孕育不出循規蹈矩、安分守己的君子。海上的長風多詠強悍的梟首,他們崇尚力量,不拜天地神佛,只供奉海中惡獸。
當海寇來臨,便有颶風過境,火龍捲舐,所到之處城毀人亡,焦土遍地。這是刻在祁國人腦中的思想。
「狼頭赤尾,千真萬確,船客皆有目共睹,」程冼捏著茶碗蓋,「我到時,船尾舵室外壁盡數碎裂,大祁境內絕造不出有這等殺傷力的戰船。」
程冼言辭間,已然將這條憑空殺出的哨船與海寇掛上了鉤。
「阿姐,」程冼擱下茶碗蓋,「南北自來涇渭分明,若是南邊進犯,首當其衝倒霉的就是我們伏虞城。」
「你就不能想點兒好麼?」程辛一身風塵僕僕,把弟弟往屋外趕,「去去去。」
「阿姐,阿姐……程辛!」程冼扒著門框,「他黑蛟船在赤海如入無人之境,踩的正是我們程家的臉面哪!」
程辛一手對鏡掛耳璫,一手就水撫順鬢髮,毫不客氣地教訓幼弟:「輪得著程家丟臉面嗎?真當自己是伏虞城頭頂的天了?王都還沒發話,你上趕著去丟什麼臉。有空琢磨這等虛無縹緲的東西,忙著捂住全城人的嘴,不如想想,伯叔教下來的手藝你還記得多少?」
她換手畫眉,細長的柳葉悠然地貼在眉骨上,還著重點了眉尾的小痣:「量龍骨,鑄龍架,張九帆,行龍船。程家再顯赫,也是手藝起家的,阿冼,你本末倒錯太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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