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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爹早醉得七葷八素,錢花完了才被酒館趕出來。此時見兩罈子酒在眼前晃,連兒子的樣子都沒看清楚,搶過來就揭了壇口往下灌。
任平生乖順地扶著他,任他一邊喝一邊往前走,只是夜色朦朧中,越走越偏,離了盤山的村路,走到崖邊。
他沒有錢買毒藥了,偷也偷不到。但他認識路,認識這裡的每一片山崖,知道哪裡最險峻,哪裡最要命。
「爹,你好生走路啊。」十二歲的孩子穩穩站在那,伸手一推,就把那迷濛大醉的親爹推下了山崖。依稀能聽到酒罈子磕碰山石的聲音,但從頭到尾,都沒聽到父親的呼救聲。
他早就醉了,到死都沒有睜開眼睛。聽說屍體還是隔了好一陣才被山下打柴的樵夫發現的,掛在一棵歪脖子樹上,眼睛都被鳥雀啄了,極為難看。
那麼高摔下去,竟還有運氣掛在樹上,如果他沒有醉,也許真能撿回一條命。可沒有這個如果,他是一定會醉的。
任平生半天沒說話,莫望抱著胳膊,吊起嘴角看著他,滿眼都是冷意。發了一通言辭尖利的脾氣,專往任平生肺管子上戳,火氣才總算消了些許。
可說著說著,忍不住心頭竟犯上些委屈來:「要不是我愧對你娘,你以為我願意為了你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挨那頓打。真他大爺的費勁,拉你一把還是我欠你的了?」
這是什麼道理?今天要是在徒弟這兒認了這個栽,以後她莫望改名叫倒霉鬼算了。
第32章 瓜娃子
年輕男人的毛病,總是自詡一身熱血,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惹出什麼亂子,都敢一肩挑了,絕不肯連累旁人。
十來歲的任平生就是這樣想的,你看他娘的冤讎,他爹的報應,不都是他一個毛孩子自己動手去討個公道的麼。
便是再沒上過學的山裡孩子,也知道弒父是重罪。顧相城裡原先就有一個,據說還是上頭州府衙門裡有大靠山的,被查出來殺了親娘,照樣死無全屍,子孫俱損。
可任平生不怕,他怕什麼?不過就是一死而已,當誰有多想活著。
至於下了黃泉有什麼報應,他那時候根本不信鬼神這回事。就算有又如何?話本子裡那些下油鍋、拔舌頭,左右不過是個痛,又怎會比母子倆在那個家活得豬狗不如更痛。
可他當年不信鬼神,如今卻已是鬼神。當年他以為報應只是下個油鍋,如今才知道,報應竟是要他生生世世,與他那爹糾纏不休。
任平生簡直有些佩服定下這條律法的地府先輩了。是啊,什麼樣的父母才能逼得孩子要殺人,什麼樣的孩子才能真對父母動了刀。既然都有過錯,那就接著互相折磨去,沒有比這更合適的報應了,比什麼打人的刑罰都狠毒。
他方才還大言不慚,跟莫望吼著不要你救,怨他不聲不響多管了閒事。其實最惱的,卻是他自以為是自己一力承擔的罪孽,竟早在不知不覺中被別人擋住了。
什麼絕不連累他人,其實他出生就連累了親娘,死了以後,還連累了莫望。
更諷刺的是,如今把那報應擺在面前,讓他自去承擔,他也不願意。挨打受罰,魂飛魄散都可以,讓他再去與那狗東西做父子,他不願意。
是以莫望還站在那兒劈頭蓋臉地數落他,他卻忽然抬起頭來,直看著莫望的眼睛輕聲道:「對不起。」
莫望又愣住了。忽地想起那個秋夜裡,她就站在不遠處,親眼看著這孩子把父親推下去,等聲響俱消時,小平生站在原地望著山那頭不知什麼地方,也是這般神情。
又怨毒,又狠絕,但又帶著無限的悲楚,和耗盡全力掙來的那一絲絲解脫。
當時,她是真害怕任平生會跟著跳下去,畢竟母仇一報,他在這人間確實再無任何牽掛。誰想一陣秋風打著旋兒轉過來,吹得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便轉身下山,自去偷雞摸狗地找衣服穿了。
半晌,莫望只好又嘆了口氣,自覺這一會兒功夫嘆的氣比過去一年都多。她發完了火,也有幾分彆扭,便咳了兩聲,找話說道:「你也不用牽掛在心上。就當是,就當我也有未斷的塵緣,系在了你身上罷。」
任平生幾乎想張口告訴她,這句對不起,不只是為了剛才那頓莫名其妙、好不占理的脾氣,還為了萍萍,為了她這樣不計後果地護著自己,自己卻瞞著她,冒地下之大不韙,救了那個孤女萍萍。
可心頭幾番掙扎,他還是忍下了。說出來,要莫望如何做呢?她是個那樣護短的人,只為了娘親一句託付,就拼著半條鬼命,也要保任平生從那樣不堪的輪迴中解脫出來。萍萍的事如若她知道了,要麼按規矩來,把萍萍送回去,要是擋不住,恐怕任平生那點所謂的義勇,最後還是要莫望去承擔後果。
任平生咬著牙,絕不願意再連累她一回。萍萍他舍不下,讓莫望在前頭頂著,更是不可能。這件事既已經做下了,從頭到尾,莫望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他彎著腰,如七老八十一般委頓在奈河橋頭,抬眼望去,湯湯忘川水,河邊那些排隊輪迴的鬼魂,連個倒影都映不出來。
懷裡還揣著老皇帝的塵緣線,塞得隨意,眼下一動作,便露出個線頭來。任平生索性扯出那團塵緣,有幾分怔忪,仿佛自言自語一般:「塵緣線,這塵緣線斬斷了,又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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