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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說:「莫說家裡苛待你,滿下半城去問問,有幾個姑娘能有福請女紅師父上門的?你年紀小,正好趁著這些時候,多做些,也是給你自己攢嫁妝。」
嫂嫂說:「青青,你那繡婆可不便宜,家裡本就不多寬裕,還為了你花出去這麼一大筆銀子,連你哥哥的冬衣,你侄兒的果子錢,都是省了下來的。現在學成了,多做些,這錢才算沒白花嘛。」
爹和哥哥什麼也不說,除了吃飯,他們很少跟楊青青見面。
好多次楊青青點著燈趕繡活,實在困得睜不開眼,又被自己的針頭扎醒。她就總是一邊噙著指頭哭,一邊想起繡婆來。她那樣好的手藝,以前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樣,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活?
然後楊青青心頭咯噔一下,忽然想到,接送繡婆的一直都是她侄子,她好像從來沒提過自己有丈夫、有兒女。
是不是她們這樣的繡娘,就是會關在家裡做一輩子的活,出不了門,成不了親?
她雖出門得少,卻也知道,一般姑娘家,十幾歲就成婚了。若爹娘慎重一點,女兒十五六歲出嫁,便從十來歲起就開始精挑細選,尋個靠得主的女婿。楊青青捏著繡花針等到自己滿了十五歲,也一直沒聽到爹娘為她說親的消息。
她咬著牙,不敢問一聲。只日復一日地待在那間閨房裡,一睜開眼就默默拿起針,眼睛熬得越來越痛,連頭髮都因著長年不見天日,心思鬱結,從黑油油的,變得黃懨懨的,一梳就掉一大把。
楊青青看著手裡那一把黃髮,找了塊碎布頭,悄悄用黃髮繡了一棵碩果纍纍的柚子樹。
春華秋實,楊青青原以為自己和天下別的女子一樣,終會有開花結果的那一天,勤勞善良地過一輩子,結出沉甸甸的、黃澄澄的果實。
可到頭來,她結出的只有一把一把的黃頭髮。
終於,等到她二十三的那一年,娘氣哼哼地找了媒婆來。這事還多虧了楊青青的大哥,他在外頭管著楊家那個小鋪子,跟隔壁幾個掌柜一起去吃酒的時候,席上有人喝多了,大著舌頭說楊掌柜了不起,命真好,別人家是哥哥養妹妹,他楊家是妹妹養哥哥,養全家!那雙巧手,一根繡花針,就不知給楊掌柜掙了多少金山銀山呢!
那人素來與楊家哥哥不太對付,借著酒勁臊他。可大庭廣眾之下,酒樓里來來往往,熟悉的打個哈哈,不熟的卻是跟著鬨笑成一團。
楊家哥哥自覺丟臉極了,回家就耍酒瘋大鬧一場,逼著爹娘快些把妹子嫁出去。楊青青悄悄在心裡謝了那個不知名的掌柜。
幸好,楊青青生得著實貌美,縱然已經二十幾歲,面色蒼白頭髮枯黃,那媒婆一見她的臉,還是拍著胸脯保證說一定能尋個好人家。
楊青青不知道是怎樣的好人家,反正爹娘兄嫂應是都滿意的,換了八字定了親,聘禮一排排抬進門,他們臉上都喜洋洋的。
楊青青也喜洋洋的,她做了這麼多年的繡活,終於真正地給自己繡起了嫁妝。嫁衣,帕子,棉被,枕頭,一件一件,拿出了繡婆教給她壓箱底的功夫,看得嫂嫂又酸又悔。若早知楊青青有這一手,不曉得能多掙多少銀子!
楊青青不理她,只管一心一意繡嫁妝。不管那頭是怎樣的夫君,總歸是出了這間房門,總算有了開花結果的可能。
可惜天不垂憐,楊青青死在了拜堂前。她累得睡在滿屋錦繡中,油燈倒下來,點著了她枯黃的頭髮,也點著了她的嫁妝,她那棵碩果纍纍的柚子樹。
楊青青見過的世面實在太少,她說不想做人,鬼差問她當了鬼能做什麼,她半天想不出來,還是只能回答一個針線活。
正好棺門巷缺個裁縫,鬼差便大筆一揮,審了楊青青一生功過,放她去棺門巷裡開鋪子了。
那真是她從沒享受過的自由和快活。沒有人叫她起床,沒有人在耳邊喋喋不休地催她快點,再快一點。每繡好一隻荷包,縫完一件衣裳,都有錢真真切切地落進楊青青的掌心裡。
她拿著自己掙來的錢去逛顧相城的夜市。活了二十幾年,除了很小的時候跟著娘出來買過一回胭脂,她就沒來過這個夜市。她看著滿大街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明明自己是個死人,還是覺得手心出了一層薄汗。
是緊張的汗,也是興奮的汗。
得了自由,她還循著記憶去找了自己未婚的夫君。他重新尋了一門親事,據說還帶著人上楊家討回了聘禮。成親那天,楊青青舉著傘站在人堆里看,那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跟楊青青的爹差不多年紀,宅子很大,比楊家有錢。
如果楊青青不死,她會是這個男人的第三個續弦。
她心裡有些奇怪,既有幾分高興沒成為這個人的妻子,又仍然可惜自己白活一生,終究沒能拜堂成親。
從他家出來,楊青青又去她一直好奇的上半城到處走,到處看。天黑回到下半城的夜市,卻在黃果樹底下看見了繡婆。
十幾年過去,繡婆的眼睛已經全瞎了。她在黃果樹下擺了一個小攤,支著一隻竹篾,上頭放著幾塊帕子。身邊有個小丫頭跟著,看著才七八歲。
楊青青走過去拿起帕子看,針腳歪歪扭扭,圖案倒是很大氣。想來,是瞎了眼的繡婆教導,然後讓這小姑娘拿針繡的。
小姑娘見有客人,忙扯出一張笑臉:「姐姐,買帕子嗎?這都是好東西,下半城沒幾個會這種繡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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