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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平生一路沿著一人寬的小逕往山腰爬,夾道兩邊爬滿了乾枯的藤蔓,時不時還有幾株梅樹,放著無人欣賞的芬芳。等他總算到了山腰,一眼就望見了一棵槐樹。
那棵槐樹還沒落光葉子,顧相城本就在南邊,一年到頭也很少有北方那種光禿禿的樹杈子。任平生緩緩走近,仰頭看著樹上那些因為乾冷而微微泛著枯褐色的枝葉,他知道,要等過了年,開了春,嫩洋洋的新芽冒出來的時候,才會把上一年的舊枝葉擠掉,一夜之間,換成新綠。
任平生不知道他娘在地府排了多久的隊,這棵樹不算粗,但應該也在這兒長了好幾年了。他摸了摸粗糙的樹幹,渾身沒了力氣,緩緩跪在了樹下,只把頭緊緊貼在樹幹上。
孤山上的風含著嗚咽的聲調,一潮一汐般潑在任平生身上。但他感覺不到冷,他是個死人。即便他還活著,也不會有多冷,因為他穿著一身簇新的棉襖,是上個月領了餉去找繡娘做的。這樣好的棉襖,蓄著兩層緊實的棉花,陣腳細密,面料柔滑,任平生活著的時候從來沒穿過,他那變成一棵槐樹的娘親也沒有。
顧相城的冬天是很冷很冷的。那時候家裡只有一件襖子,爹穿著。娘有一件出嫁前穿的,本來就是她母親的舊衣,傳了那許多年,棉花已經黃得不像樣子,團成一坨一坨。娘把那團棉花翻來覆去,又揉又曬,總算給任平生做成一件棉衣,但還是太薄了,只好又縫了一層稻草進去。至於她自己,她的棉衣里縫的全是稻草。
任平生感覺不到冷,只聽見風聲如潮湧,槐樹的樹葉嘩嘩響著,與那寒風有問有答一般。
「娘。」任平生終是低低喊了出來,「你應我一聲,娘。」
風依舊嗚咽著,葉子依舊響著。沒有人回答任平生。
第25章 短命門
天上落下一朵雪花來,這是顧相城今年的第一場雪。
顧相城年年有雪,只是多半下得不大,晚上落,早上化。這場雪卻不一會兒就紛紛揚揚,任平生抬起頭看,片刻功夫,周圍地上已經白了一片。
他想起上半城的大宅院裡,有些愛花的人家,專門蓋一間房子,燒著炭給那些花兒草兒過冬。就連庭院裡的樹,那些金貴的,也編了草甸子圍著。
脫下身上那件新棉襖,任平生把它緊緊圍在了槐樹上。
雙腿雖不冷,卻跪得麻木,站起來一陣踉蹌,任平生靠著樹在原地等了半天,才感覺到血液回流,活動自如。他抬起腿,不知該去哪裡,只好先往山下走。
雪一下,天色更是暗沉無光。任平生摸黑沿著來路回城,差點沒看見山道上那一團小小的、黑乎乎的影子。
他走近用腳輕輕撥弄了一下,才發現是個孩子,衣裳黑黢黢的,不知怎地暈在這兒,身上落了一層雪。
任平生忙撥開雪花把孩子抱在懷裡,一看,竟然是萍萍。來的時候任平生恍恍惚惚,但也知道一路並沒看見人,這孩子要麼是後來上的山,要麼就是跟在他後面上來的,不知在此處凍了多久。
回頭看一眼不遠處的槐樹,任平生咬咬牙,跑到槐樹跟前磕了三個頭,把才圍上的棉衣又剝了下來,裹在萍萍身上。此處無水無糧,任平生只好如同救秦樓月那般,往萍萍背心處灌注一些氣力。
萍萍不多時就醒了過來,眼睛眨兩下,見是任平生,叫道:「花生米。」
任平生一時啞然,從塗有地那裡順來的半包花生米,這孩子現在還記著。見她臉色活泛了一些,任平生才問:「你怎麼跑到孤山來了?」
萍萍半天不說話,只看著他又喊了一聲:「花生米。」
「我不叫花生米。」任平生無奈,「我叫任平生。算了,你喊哥哥就行。」
萍萍還是叫道:「花生米,哥哥。」
任平生問:「是不是餓了?」
萍萍說:「餓。你還有花生米嗎?」
任平生摸了摸萍萍的肚子,癟癟的。便嘆口氣,一把將萍萍抱起來往山下走,邊走邊應了一聲:「先下山,下山就有花生米吃了。」
從孤山下來,穿過齊整肅靜的上半城,才到了任平生和萍萍都熟悉的下半城。儘管是黑沉沉的下雪天,下半城的夜市上還是熙熙攘攘,窮苦人的樂子不多,難得有個做買賣的夜市,不管是來討生活的還是來吃東西歇口氣的,都不捨得因為天冷就不出來。
任平生在跟豬市壩隔著幾條巷子的地方找了個麵攤,想著先吃點東西再送萍萍回去。麵攤上沒有花生米,任平生給萍萍要了一碗鴛鴦面,又跑到另一家賣酒肉的鋪子買來花生米。
萍萍就坐在麵攤上吃東西,任平生的棉襖她穿著宛如裹在襁褓中,衣襟下擺直垂到腳踝,袖子卷到卷不動了,才勉強伸出手掌來。
等她半碗熱湯麵下肚,任平生才細細問起她為何去孤山來。
萍萍本來話就不多,只是說:「我看見你從那裡走了。」她指著不遠處的路口,那是任平生從棺門巷出來去孤山時走的路。
「你為什麼跟著我?」任平生又問。但看萍萍這個樣子,任平生心裡已隱隱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萍萍說:「我餓,你有花生米。」
任平生心想,我給她吃的花生米,不知算不算是插手她的命數呢?
想著想著又覺得可笑,人間的命運可笑,地府的規矩也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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