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326米,處變不驚的無恥
禁軍從中間分開,一行黑影徐徐從中走過來。
順著他們行走的方向,火光越集越多,似乎所人人都想一瞞皇后娘娘的風采,也都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了那個女人的兩側。眾人簇擁著,光線漸漸明亮起來,那中間紙片一樣單薄而柔弱的女人,就映入了眾人的視線中。
這一番變故,讓正在廝殺的人都停了下來。
四周冷不丁地安靜,氣氛便顯得詭譎莫名。
無名的夜鳥從天空掠過,轉瞬投入叢林,那刺耳的叫聲,便添了幾分夜的蕭瑟。
宋熹平靜地騎在馬上,白衣的袍角被風一掀,徐徐盪開,整個人似沐浴在月光中,皎如月華,偏生一張臉卻隱在不太明亮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更無法琢磨他此刻的情緒。反倒是他身側站立的蕭乾,那冷漠得如同閻王似的黑臉,讓人瞅著有一些心生壓抑。
怪異的氣氛中,南榮禁軍連呼吸都顯得小心翼翼。
皇后娘娘來了!
他們在緊張的、忐忑的,等待著她做出最後的判斷。
……也只有她有權宣布這個真相。
因為她是宋熹的妻子,是南榮的皇后,他們夫妻恩愛不疑,這是眾所周知的事。若傳聞已經駕崩的皇帝突然生還,皇后不得大喜著與他相認麼?想她產後不過數月,不顧本就虛弱的身子,匆匆從臨安過來,本欲前往金州探視皇帝,不料突逢變故,得知宋熹在漢水被圍,她只得暫住劉明盛的軍中,直到前方傳來宋熹陣亡的消息,方才受不得刺激暈了過去。
這不,剛剛醒來,她聽到皇帝來了,就急急趕過來了——
忽悲忽喜,大起大落,他們都擔心,這身子虛弱的皇后娘娘,可否承受得住這樣的刺激?
謝青嬗從中穿過,兩側的禁軍想了很多——但不管作何想,他們眼中的謝青嬗都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身形單薄得似乎風稍稍大一點,她都會被卷跑。可這樣的女子,令人心生憐惜,卻又自有她的威儀。
多看她一眼,呼吸都不暢快,幾乎快要透不過氣來。
……因為她的臉上,太過哀傷。
那神色像希望突然破滅,又像受了天大的打擊。
盯著宋熹,她緊咬的下唇,有著深深的齒痕,一雙眼子蘊滿了痛苦的水霧。
眾人都關切地看著她,想從她嘴裡聽到答案。
可夜風徐徐,她許久都不曾出口。
直到劉明盛都忍不住催促了,才聽謝青嬗幽幽一嘆。
「他很像陛下……可他,並非陛下。」
幾個字從她的嘴裡說出來,像用盡了她的力氣,又像把她身體都抽乾了一般,說完話的她搖搖欲墜,甚至需要扶住宮女的手臂方能站穩。
「不是陛下?」
「……真的好像陛下啊!」
「真會不是呢?」
「娘娘說不是當然就不是了。」
眾人譁然竊竊不停,謝青嬗卻在這時站直了身子,掐緊宮女的胳膊,眯了眯眼睛,吸足一口氣,「劉大將軍,此處就交給你了!」
說罷她調頭就往後走。
「站住!」
宋熹的聲音從夜風中傳來,低沉而有力。
幾乎下意識的,謝青嬗雙腳一顫,就停下了腳步。
可她死死掐住宮女,愣是沒有回頭。
靜靜的,四周什麼聲音都沒有。
無數人的視線都落在宋熹和謝青嬗的身上。
有細心的,離謝青嬗近的,甚至可以看到她顫抖的雙唇。
而宋熹的身邊,也有一個拿火把的兵士挪了挪位置。於是,一團光線突然大熾,終於可以看清他眸底的情緒了——那就是,沒有情緒。
一雙眼仿若深潭之水,無波無瀾,就連他的語氣也極為鬆緩。
「皇后,你太天真了!你莫非以為,這般就可以掌控挾太子以令諸侯,掌控南榮江山了?」
謝青嬗身子僵硬一下,徐徐回頭,看著宋熹的方向,語氣和他一模一樣的平靜,就像他們曾經共同相處過的那些「恩愛」日子裡一樣,有禮有節,一言一行就像從書上抄下來的模子,沒有起伏,一潭死水,看上去沒有什麼不好,可仔細琢磨卻沒有什麼好。
「本宮不識得你為何人,亦不知你是蕭逆從何處找來冒充陛下的。但你既是南榮人,就應做南榮人該做的事,不要與逆者為伍,助紂為虐,毀我南榮天下,欺我南榮子民,騙我南榮將士!好自為之吧!」
這……
她義憤填膺的樣子,讓清楚的人很尷尬,而不清楚的人,估計都快要被感動哭了。
不得不說,能顛倒黑白得如此徹底,不曾有一絲一毫的慌亂,謝青嬗挺有本事了。至少,這一種處變不驚的無恥,就非普通女子可以做到。
「呵!」宋熹微一低頭,思考一瞬,再抬頭直視她時,突然笑了,「果然是謝家培養出來的女兒,怪我小瞧了你。」
謝青嬗沉默一瞬。
「你想挑撥暗示什麼?好,本宮給你一個機會。」
她身子慢慢轉過來,又往前走了兩步,款款而行的身姿曼妙婀娜,一雙眸子久久盯著宋熹不動,「你只需告訴本宮以及這一眾南榮將士,你若是南榮的皇帝,為何會與逆兵在一起?嗯?」
她和謝忱一樣,是一個懂得說話抓重點的人,很清楚怎麼煽動人的情緒,往利己一方引導眾人的思維。因為這一點,也正是宋熹最難解釋清楚,也最容易讓人產生懷疑的地方。即便劉明盛不遵皇令,也不應該是蕭乾帶著他來聲討才對。
叛軍就是叛軍,二者涇渭分明。
眾將士紛紛點頭,可宋熹勾唇微微一笑,似乎沒有想要解釋的意思。
到了這一步,他又豈會不明白這個女人的打算?
盯著謝青嬗的眼睛,他道:「事到如今,我只有一個問題要問你。你讓我死個明白也好,你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計劃這些的?從馮丁山到劉明盛,你在我的禁軍里安插了多少人?又用的什麼手段,讓他們都甘願冒著掉腦袋的風險,聽從你的調令?」
這些事若不懂明白,恐怕宋熹到死都不會瞑目吧?
可謝青嬗又怎會在這個時候告訴他?
看著他臉上被火光帶過的一道粼粼光影,她微微眨了一下眼,露出一個純粹得仿佛沒有半分雜質的目光,略帶輕笑地看向他。就像以往在宮中,她無數次盯著他看的樣子,崇拜,愛慕,著迷一樣的燃燒著滿腔的情意。也正是這樣的目光,讓宋熹曾經以為她真的只是一個沒有心機的姑娘,哪怕其實察覺到某些端倪,只要不超出他的底線,他都因為對她不愛的內疚而選擇了沉默。
女人作一點,有什麼呢?
她懷著他的孩子,他卻不愛她,還有比這更悲哀的嗎?
他容她貪心,把除了愛之外可以給予的一切都給了她,只為彌補她的深情。
可人的貪心,到底慣不得啊!
要了五十就想要一百,得寸進尺,永不會停止!
這一次對他的問題,謝青嬗連回答都沒有了。
「本宮不屑與你這逆賊敘話!」
望著他,她倏爾一笑,返身快步離開,只留下一句話。
「劉大將軍!為陛下報仇——」
「謹遵娘娘懿旨!」
劉明盛大聲應了諾,而後跨步上馬,聲色俱厲地舉刀大吼。
「眾將士聽令,殺蕭乾,誅叛軍,為陛下報仇!」
「報仇!」
「報仇!」
他喊聲一落,一切他在軍中的親信就跟著大吼,頓時帶動了一片的人潮。幾位將士互視一眼,有的人相信了,而有的人心裡卻存了疑惑。然而,看著已經被煽動得蠢蠢欲動的禁軍,終究選擇了沉默——因為連皇帝都沒有堅持自己的身份,他們又怎敢出這個頭?到時候被人一刀結果在亂軍之中,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
「殺啊!」
「報仇!」
「為皇帝報仇!」
「誅逆賊!殺叛軍!」
消停了片刻,熄滅的戰火再一次點燃了。
沖天的吶喊聲,甚至比先前更為猛烈。因為帶了「復仇」二字,每一刀,每一槍,似乎都更為血腥了。披著重重鐵甲的兩軍將士,軍服上泛著金屬的冷光,一句句從胸膛間迸發出來的嘶吼,帶著歇斯底里的暴力與野蠻。
「殺啊——」
潑墨似的天空下,火光點點,喊殺陣陣。
山上的墨九,牽動著蕭乾的心,看著蝗蟲一般湧上來,並將上山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的南榮禁軍,他眉心皺得緊緊,一邊指揮著精銳將士尋找禁軍的薄弱點,一邊觀察著這個嚴密的包圍圈,目光里中火光爍爍,不知在醞釀什麼情緒。
「撲!」刀子入肉的聲音。
「啊!」瀕臨死亡前的慘叫。
蕭乾一刀結果了一個禁軍校尉,回頭看著一動不動的宋熹,突然又策馬返回幾步,停到他的面前,沉聲道:「我說過,抓你來只為還你一個人情。今日一戰之後,你便自由了。」
當日在臨安,宋熹放他離開,許他自由,從而得以生還。如今他抓了宋熹再放他,一擒一縱間,自然也算償還了當日之恩。可宋熹聽完他的話,眉目間卻慢慢浮起了一絲自嘲的笑。
「你的人情已經還了。剩下來的家務事,就由著我自己處理吧。」
蕭乾面色微微一沉,雙目灼了火光,顯得格外的深邃。
「當真不用我幫?我只怕你下不得手。」
「不必了!」宋熹道:「你不僅還了人情,還給了利息,我又豈會不知足?」
「那好!」蕭乾突然大喊了一聲趙聲東。
然後等他過來,冷著嗓子吩咐,「傳令下去,謝青嬗、劉明盛,留活口!戰事一旦平息,你等馬上返回金州!此次俘軍,全數交由景昌帝!」
「是!」趙聲東拱手答應。
蕭乾遲疑一瞬,看著亂成一團的戰場,再次下達命令。
「闖北帶人保護景昌帝,聲東帶人拖住兩翼。擊西,隨我衝上山見九爺!」
一聽這話,擊西眼睛都亮了,嗓子又尖又細。
「是,屬下遵命!」
這次出征興隆山鎮的將士,都是蕭乾從軍中精挑細選的,雖然在人數不如劉明盛,但一定要撕開他布下的防禦口子,當然也不會有很大的問題。而他命令剛剛出口,後方就傳來了斥候的大聲喊叫。
「報——」
蕭乾回頭,「講。」
那人抹一把臉,聲音都帶著笑。
「回稟主公,薛將軍和孫將軍的援兵到了。」
「知道了。」這裡離金州並不太遠,消息來去很快,薛昉這個時候帶人前來,剛上趕好。蕭乾一臉凝重,對趙聲東幾個人點點頭,冷聲道:「下去傳達指令,咱們依計行事!速度要快!」
「是!」
幾個人齊刷刷應聲。
宋熹靜了片刻,看著蕭乾赤紅的雙眼,像是有些猶豫,欲言又止地笑問。
「我都到山腳下了,可否容我上山一探?」
興隆山,世上心中的世外桃源,又何嘗不是宋熹心中的世外桃源,多少次他都夢見自己上了山,走在桃花林中,身側跟著盈盈而笑的墨九,臉比花嬌,人比樹俏……那一片盛世美景,讓他多少個夜裡醒來,看著冰冷如水的鎏金般寢殿,恍惚間竟似在地獄,尋不到活著的喜氣。
「我原想帶你一道的,可你——不是尚有家事急需解決?」蕭乾毫不留情地將就他的話堵住了他,說罷見宋熹微微一愕,他唇角一勾,不再與他言語,高舉佩劍振臂一呼。
「眾位將士,隨我殺上去!」
「殺啊——」
……
……
山下的腥風血雨並沒有污染到山上的月華。
月亮皎皎升起,銀輝鋪滿了這一片土地。柔柔的光線中,墨家九號人影綽綽。
院子裡面,院子外面,無數人在翹足而待,卻安靜得沒有半絲聲音,他們都在緊張地等消息,卻不管多言多語,觸怒了神靈。院子裡,升著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跳大神的婆子正在竭盡所能地與「鬼神」對著話,試圖讓他放過九爺和她肚子裡的胎兒。
小院的堂屋坐滿了人。
完顏修、曹元、喬占平、尚雅、彭欣、宋妍等人以及幾位長老和兩位大夫,都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裡屋的房間裡,墨九身著白色的中衣躺在床上,一身濕透,如雨的汗水把頭髮也浸潤了,使得她整個人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一左一右兩個穩婆,雙頰急得通紅,嘴裡不停喊著「用力」,一個按她肚皮,一個在下面不停的張望。玫兒和沈心悅兩個丫頭,進進出出地換著熱水、毛巾等一應生產用的物什,也急出了一腦門的冷汗。織娘坐在墨九身邊的圓杌上,緊張得雙手都在顫抖。
「九兒,莫要怕啊,娘在呢,娘一直在呢……會沒事的,你加把勁兒啊!」
說完看墨九聲音含糊,連神識都不清了,根本沒法回答,又回過頭看兩個穩婆。
「……婆婆,我兒太累了,可否讓她先歇一下?」
「歇不得啊夫人,歇下去,人可就回不來了……」
「六郎——六郎——」床上的墨九半闔著眼,緊緊抓住被子,「六郎……快到了……娘……六郎……快回來了……你……你讓喬,喬工……派人下,下山接,接應他……快……快……」
「九兒啊!我的兒啊……」織娘看她自己都顧不上了,還念著蕭六郎,悲痛欲絕地嘆息著,緊緊抓住她的手,「傻子,你不要管他了……你要振作精神,聽見了嗎?振作精神,娘不許你有事,你不要睡!不要歇……」
「玫兒……」
墨九呼哧著氣喊著,手抬了抬,有氣無力。
「快……傳令下去……接應六郎……」
「姑娘!我知道了。」玫兒的淚水都快掉下來了,抹了一把臉,輕輕笑著,沒有把曹元剛才告訴她的情形告訴墨墨九,山下圍滿了南榮禁軍,把唯一一條上山的路擠得水泄不通,就算蕭六郎插了翅膀,恐怕也飛不進山了。
她不能說,怕墨九有意外。
她只能努力微笑著,不停地安慰她。
「你就專心生孩子吧,外面的事曹師兄都已經安排好了,你放心吧啊!」
一雙睫毛猛烈的眨了幾下,墨九不知到底清醒還是有些糊塗了,轉瞬又抓住織娘的手,低聲喃喃:「娘,若只能保住一個……記得……要保孩子……我孩子在動……孩子不想死……我做娘的,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