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348米,以仇為名,不負相思意
大殿中悶沉的氣氛,冷寂、低壓。
冷風吹得人衣角亂飛,幾個人相視著,卻無肅殺之氣。
在離開了戰場,褪去了硝煙,也沒有了劍拔弩張之後,他們竟反常地平和了下來。
沉默好一會,蕭乾抬了抬手,「鬆綁,賜座。」
「是。」
馬上有侍衛為辜二鬆綁,抬椅子。
那張極有氣勢的紫檀木椅,就放在大殿的下首,與座上的蕭乾與墨九遙遙相對。
「多謝蕭王!」
辜二是直接被帶過來的,沒有換過衣服,堅硬的戰袍脫去之後,他只著一襲帶血的白色中衣,髮絲凌亂,樣子狼狽,面色卻淡然得不像一個剛剛吃了敗仗有可能性命不保的人。
等他坐下,又是一陣沉默。
怪異的氣氛中,還是蕭乾先出聲。
「你們都下去!」
這……
薛昉等人面面相覷,有些怔住。
辜二可不是一個普通人。他不僅智慧過人,武藝也高深莫測,先前走南和闖北兩個合力擒他,都很費了些工夫。一旦衝突起來,他有什麼不軌舉動,沒有侍衛在側,那多危險?
雙腳像釘子似的定在那裡,薛昉顯然不肯走。
瞄一眼蕭乾,又成了那個他身邊的忠心侍衛長。
「主公,屬下在這裡為你們續水……」
「下去!」蕭乾眉一沉,不耐煩地加重了語氣。
薛昉無奈,乖乖地哦一聲,揮手領著一群侍衛離開了。
大殿的門,再一次合上了。
火舌舔著燈芯,光線幽幽的,像一雙雙閃爍的眼,在認真傾聽一個古老而悲涼的故事。
辜二望向蕭乾,淡淡道:「蕭王本不必如此待我。成王敗寇,我輸得起。」
輕輕挽唇,蕭乾冷眸視之,「那你可知,我為何如此?」
辜二抿唇不答。
這一次,蕭乾的表情極為嚴肅,「因為我相信,你在戰場上傳來的那封信,是誠心所致。」
那一封讓他投降,就饒他一命的信?
這叫什麼誠心啊?!
墨九抿唇看向辜二,卻見他耷拉下眼皮,不置可否。
「蕭王押我前來,並不是為了與我敘舊吧!?」
「實事上,我想給你機會。」
「可我並不需要。」
「是,你不需要。所以,你最終還是選擇了對我開戰。」
擰眉看他,辜二隔了一會,才嘆息。
「事到如今,多說無益。你欲如何,辜二悉聽尊便。」
「可以容我插一句嘴嗎?」不待蕭乾說話,墨九就耐不性子地接過話來,「有什麼說什麼行不行?何必說這些沒用的?」
她是一個直接乾脆的人,不喜歡你一言我一語的打啞謎。
他們和辜二之間,不管是朋友還是敵人,都犯不著這樣繞圈子說話,不是嗎?
墨九完全沒有蕭乾的耐性,對辜二在陣前的突然反水,她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心底的十萬個為什麼,也等不及想問,這個時候,總算有了機會,她面色沉下,冷冷一哼,就出了聲。
「你到底是不是辜二?」
辜二對她的話,並不意外。
抬眸瞥向她,他眸底光芒複雜而深邃,「……是。」
墨九一怔,心裡微微一窒。
這麼說,他根本早就在算計他們?
稍頓,她語氣沉沉的一句一句問。
「是招信謝丙生山莊幫我的那個辜二?」
「是。」
「是趙集渡岸邊那個叫我九姑娘的辜二?」
「是。」
「是楚州蕭宅隔壁由著我裝神弄鬼的那個辜二?」
「是。」
「是中元節那晚在船上與我對飲並救我一命的那個辜二?」
「是。」
「是大半夜馱著我逃出蕭府並打暈蕭二郎丟坑裡做醃肉的那個辜二?」
「是。」
「是趕著馬車送我去菊花台見宋熹的那個辜二?」
「是。」
往事一件一件細細數來,仿若還在昨日。
可他是那個辜二,是那個曾經無數次幫過她的辜二,到底為什麼又變成如今這個辜二?
問到這裡,墨九喉嚨發梗,聲音哽咽著,幾不能言。
「是臨安府助我夜潛皇宮,汴京府假傳聖旨救蕭六郎、興隆山千方百計誆我相思令……那個辜二,都是你嗎?」
辜二雙眸淺眯著,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隔了許久,他方才一字一字回答,「是我。都是我。」
「為什麼?」墨九眸子沉鬱,「是權勢和地位的改變,讓你變了初心?」
也許這個問題很為難,辜二許久都沒有吭聲,向來沒有表情的臉似乎也陷入了某種艱澀的情緒里,連眼角那一道淺淺的疤痕也動容地展現了它的猙獰,在燈火下顯得格外明顯。
久久,空寂中傳來辜認真的聲音。
「我既有長劍可挽,何苦萎於人前,當犬做馬?錦衣添色、逐鹿天下,引四海傾慕,方顯英雄本色,不是嗎?」
隔著不遠的距離,墨九看著他熟悉的臉。
明明一如當初,卻似隔一個黃泉之遠。
罷了!他說得不無道理,不是每件事都有對錯的。
人各有志,各自為政而已……
瞥一眼蕭乾,看他靜默不語,墨九抿了抿唇,遲疑著又問。
「還有一事,不知你可否告之?!」
「你講!」辜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樣子,哪像一個剛剛在陣前輸給他們的敵人?
這和氣的樣子,根本就像多年的老友。
墨九盯住她的眼,恍惚一下,竟有一種怪異的錯覺。
這根本還是辜二,是曾經那個與他們要好的辜二,不是哈拉和林引兵來殺的辜二。
然,現實殘酷。
他們終究避不開真實。
吁!她吸口氣,儘管平靜著語氣,淡聲相問。
「雲南苗寨胭脂井下,可是八卦墓?」
「是。」辜二回答得很乾脆,不帶絲毫猶豫,末了還附贈一句,「兌墓。」
等了這麼久終於得到辜二肯定的答覆,哪怕心裡早就已經確定了那個是八卦墓,墨九還是有一些小激動。
她雙手不由自主地緊握了扶手,聲音沉重了幾分。
「那你既然開得了兌墓,可是那個識得阿拉伯數字的人?」
「嗯?」辜二明顯一怔。
阿拉伯數字這個詞,他似乎沒有聽過,眉心微微一擰。
「何謂阿拉伯數字?」
高高懸起的心,再一次重重往下墜。
對這樣的結果,墨九有些泄氣。就好像一個饑渴許久的旅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口水井,剛剛要喝,卻發現井水有毒,根本就喝不得。從希望到失望,比從來沒有希望的心情還要來得糟糕。想了這麼久,尋了這麼久,一直找不到那個神秘高人,這讓墨九從開始的急切變得有些抓狂。
「那你如何開得兌墓?」
「九姑娘難道不知?」辜二反問一句,看她大眼珠子瞪來,又抿了抿嘴,眼皮垂了下去,避開了她的目光,「我是無意闖入苗寨,開得胭脂井,引發兌墓機關的……如何開墓,其實我並不懂。只是湊巧打開了它……」
「湊巧?」墨九呵呵冷笑一聲,斜著眼睛諷刺,「那你可有湊巧拿到兌墓的仕女玉雕?」
「有。」辜二居然直接承認了,還回答得相當坦然,「可我不能給你。」
唇角一勾,墨九笑容滿帶譏誚,「這個我自然知道。不過,我想……我們會有辦法讓你交出來。」
辜二依舊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棺材板表情,似乎對於墨九的威脅並不在意,一個字都不吭。
這個時候,沉默了許久的蕭乾,卻突然說話了。
「你和謝家什麼關係?」
為了佐證自己這句話,他將那塊謝家的傳家寶玉——用篆字寫著「謝」字的玉佩丟到了辜二的面前。
玉佩砰一聲落地!
想到這老古董的價值,墨九瞧得心肝都抽疼了。
……好在,它竟然沒有碎,在地上泛著濕潤的光芒。
辜二慢慢把它揀起來,徐徐納入掌心,抬頭望了蕭乾一眼,緊緊地,緊緊地捏著,力道大得他手背上的青筋都一條條地暴露了出來。
事情很明白了。這塊玉佩果然是他掉落在胭脂井的。
也就是說,他肯定是謝家的人了。
墨九心裡一嘆,那本不該有的期待感,又少了一分。
「我想知道,你是謝丙生嗎?」
她小聲問著,雙眸帶了一點靈異似的探索,可辜二卻沒有理會她。
他一雙眼睛銳利地盯著蕭乾,不冷不熱地問:「你想知道什麼?」
這兩個人男人的對話,讓墨九很抓狂。
他倆之間好像不需要前提引導,就知道彼此要做什麼,這讓她這個觀眾很難做——
果然,蕭乾不意外他的反問,淡淡抿一下唇,「你是誰?」
辜二麻木臉:「我猜,你已經猜到了。」
蕭乾臉上也沒有表情,「我想讓你親自證實我的猜測。」
深眸掃他,辜二沉默。
沒有人說話,大殿再次沉浸在一片詭異的寂靜中。
這一次,仿佛等待了一個更長的時間,才聽到辜二的聲音。
幽幽的,輕輕的,帶了一絲淡淡的嘆息。
「當年梨觴酒一壺,醉去人間多少事!」
蕭乾身子微微一震,目光定在他的臉上,「你果然是阮家後人?」
「是。我是阮氏的後人。」辜二苦笑,「當然,也是謝家的後人。」
說到這裡,他似乎為了給墨九解釋,稍頓片刻,唇角便勾出一抹澀澀的無奈,「蕭家以為阮氏早已後續無人,孰不知我曾祖正是阮家么子。當年倖免於難,雖隱姓埋名,流落於市井,也不敢以釀酒為業,卻絲毫不敢忘卻蕭家欺殺滅門之仇。」
釀酒?滅門之仇?
怪不得辜二名字叫辜仇。
那這個酒……是和梨觴有關嗎?!
仿佛是窺見了一個隱藏秘密的冰山一角,墨九求知心切,來不及等辜二說完,就接著問。
「可你不是蕭家培植的人麼?你全家不是被謝氏所害嗎?這中間到底有什麼淵源,我都聽糊塗了。」
這個「培植謝氏仇敵,以為蕭家所用」的身世是蕭乾當初告訴她的。
可她不會知道,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就連辜二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
實際上,在蕭家算計謝家的時候,謝家也在算計蕭家。辜二便是他們互相算計的這顆棋子。他被謝忱安排在謝氏的仇家之中,由著蕭家人救出去,再由著蕭家人折騰,由著蕭家將他安排進謝氏,再順水推舟地安排他去做了謝丙生的侍從,讓他從一開始就接觸到了兩家的權勢遊戲,卻始終不曾告訴他這些真相。
為了玩死蕭家,不得不說謝忱也下了血本。
誰都知道,謝忱就只有謝丙生一個獨子。
可真實的情況是什麼呢?
他還有一個兒子,一個不為人知的親生兒子。
……那個兒子,就是辜二。
辜二的母親阮氏,為報蕭家之仇,委身於蕭家宿敵謝忱。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阮氏與謝忱一拍即合,合謀了這樣一個計劃,甚至不惜奉獻出自己的親生兒子,就盼著有這樣一天,卻獨獨隱瞞了辜二。於是,為了這個「將計就計」的計劃,一直到謝忱死亡,他都不敢將辜二真實的身份大白於人前,更不敢認這個兒子。當然,他其實也存了一個心眼,謝家和蕭家的仇恨太深了,這個兒子在暗處,怎麼也是一種血脈的保存。
直到謝家大勢已去,謝忱才不得不改變計劃,告訴他這個殘酷的真相……
蕭乾沉默許久,突然抬眉一挑,「你以『仇』為名,卻不過於執著仇恨。你身為謝氏後人,做的那些事,卻又不完全為了謝氏。我甚至以為,你並無覬覦天下的野心——」
「那我為了誰?」辜二冷冷反問。
「我可以猜到你背後那個人,卻不知你究竟是不是為了那個人。」
蕭乾的樣子,似乎對自己的答案很肯定。
辜二沉吟著抿了抿唇,「蕭王一向這麼自信麼?許是你想得太多,我做的那些事,如汴京救急,不過為得到你的信任而已!」
蕭乾嗯一聲,「我也希望我會看走眼。可我……似乎從來沒有。」
「你……」辜二似乎想要辯解什麼,可語遲一下,想半天還是住了嘴。不管他是哪一個辜二,有一點似乎始終沒有改變過——他並不是一個善於言辭的人。
這般靜寂一瞬,辜二像是放棄了和蕭乾爭執,突然調轉過頭看向墨九。
「你們問了我這麼多,我也有一個問題,可否相問?」
這麼客氣有禮?!
墨九愣一下才失笑,「事已至此,我們還有什麼不可說,不可問嗎?」
辜二突然彎一下唇,臉色緩和下來,似乎心情都愉悅了,居然還帶了一絲淺笑。
「你曾經說過,只要集齊春、夏、秋、冬四個相思令,就可以要求你做一件事。此話當不當真?」
什麼?這……
墨九怔了好半晌兒才反應過來。
相思令之事確實出自她口,而且還曾誇下海口,不論所請何事都會一一照辦。這些年來,為了給蕭軍籌備物資與收集情報,她的「相思令業務」也確實開展得如火如荼。不過,四種相思令雖然都已然開放,但就她所知,真正集齊之人,至今都沒有一人。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第一個拿相思令來要求她做事的人,居然會是辜二,而且還是在這樣的時候。
「這個……自然當真。」
墨九考慮一瞬,就笑開了。
「你居然集齊了四個相思令?不太敢相信。」
辜二並不回應,慢吞吞探手入懷,掏出一個貼身的青布袋,並小心翼翼地解開繫繩的口子。將春、夏、秋、冬四個相思令一個一個取出,放在案几上,然後一言不發地盯住墨九,似乎在等待她兌現自己的諾言。
「我去!」墨九笑了。
說不出是什麼心情,就是心裡怪怪的,發毛。
這個傢伙居然默默集齊了四個相思令,到底會有什麼要求?
「九姑娘不會耍賴吧?」
聽他又叫九姑娘,墨九心裡窒了一下,認真地看定他,好不容易才壓抑住內心很想耍賴的想法,挑眉一笑。
「我是那樣的人嗎?」
「……」他目光爍爍,擺明了不容她反悔。
「放心,我不會反悔。」墨九一臉嚴肅地道:「不過我們有言在先,相思令是我的,可你這個人卻是蕭乾的俘虜。也就是說,我只能履行我可以做到的,分內的事。至於其他不歸我管的過分要求,我做不到。」
「你以為我是為保命,或得到其他?」
辜二的話里,帶了一點艱澀,說完似乎有些無奈。
「我要求九姑娘做的,你一定做得到。」
哦?
墨九不由也好奇起來,「你說來聽聽!我若能辦到,必不推辭。」
辜二端正坐著,依舊那一副表情,就像從來沒有過悲喜與憂慮,盯了墨九好一會兒,突然緊張地扯了一下衣角,小聲地道:「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什麼?這算什麼要求?
墨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呆愕住,直到看到蕭乾黑沉的臉,方才額一聲,回過神來。
「你認真的?一個擁抱,兌換鉅子之諾,你不覺得很可惜?」
辜二重重點頭,目光幽幽,「大丈夫一諾千金,言出無悔。」
嗯,好一個言出無悔。
如果她墨九要反悔的話,往後還好意思自稱九爺嗎?
「好!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不去看蕭乾什麼表情,她慢慢站起身,「我墨九也言出必行。」
提防著他會突然襲擊,扶持了她來要挾蕭乾,墨九手上攥一個火霹靂,腳步邁得小心又緩慢,注視力也極為集中,可一直到她走到辜二的面前,他的表情也沒有什麼變化,一動不動的身姿,更沒有半絲動彈,就像在嘲笑她的擔心全是多餘,他就那樣深深地注視著她,等待這一個擁抱。
沒有人會傻傻的要一個擁抱。
更沒有人會莫名其妙的只要一個擁抱。
除非他傻了!
所以從頭到尾墨九都認為有陰謀。
以至於她雙手輕輕圈住他的時候,並不走心。
只一瞬,她又將手縮了回來,「好了……」
聲音未落,腰上卻是突然一緊。
辜二鐵鉗似的雙手,猛地束住她的腰,緊緊抱住。
墨九心裡咯噔一聲,「你做什麼?」
她以為他接下來就會有異動,甚至在想要怎麼逃出他的控制——可他卻根本不動,就那樣抱住她,靜靜地抱了片刻,就慢慢地放開了手,然後抬眉看她,一本正經地回答。
「這樣才叫擁抱。」
「……」
他的眼睛太過幽暗,裡面似乎掩藏了太多情緒。
墨九看不清,也不太明白他的動機,一時間,腦子裡有些混亂。
餘光瞄一下蕭乾,她正猜測著他的醋味兒發酵情況,卻聽辜二又道。
「好了。相思令你可以拿走了。」
真的就這樣算了?
墨九狐疑的眸,盯住他不說話。
他再一次點頭,臉上沒有半分波瀾,「拿走吧。」
好吧!看他不像說假,墨九鬆了一口氣,伸手抓過桌上的四個相思令,往掌心裡輕輕一合,踏實地轉身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和過來的時候一樣,她回去時也走得很慢,心裡很亂——
直到看到蕭乾突然變色的臉,「辜二!」
他突然從椅子上站起,沖了過來。
同一時刻,墨九激靈一下,調頭看去。
「辜二?!」
受到驚嚇一般,她手上的四個相思令,鏗鏗落地——
辜二還坐在那張椅子上,並沒有挪過位置,一樣那樣身著中衣,正襟危坐著,一臉平靜而淡然。只是他的唇角,有腥紅的血液,正緩緩地溢出來,滴落在他白色的前襟上,像一朵朵雪地里盛放的紅梅,觸目驚心……
「這怎麼回事?」
墨九低吼著沖了過去,而蕭乾已經趕在她的面前,迅速控制住辜二的身體,拍了他幾個穴位,飛快地掏藥灌入他的嘴裡,想要迫使他吞咽。
「沒,沒有用了……」辜二緊咬住牙,等藥丸吐出,嘴唇才抽搐般微微一牽,「這藥……劇毒……」
「吐出來!」蕭乾不理會,使勁兒扼住他的下巴。
「來……來不及了……」辜二拼著力氣偏開頭,這樣掙扎幾下,似乎沒了力氣,整個人癱軟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雙目赤紅一片,聲音卻比之前更為輕鬆,「你們想要……兌墓的……玉……玉雕……可我……不能給……」
「為什麼?」墨九又恨又怒,尖聲怒罵,「你說你連命都不要了,要一個仕女玉雕有什麼用?」
「咳咳……」一股股鮮血淌出來,辜二說話時嗆了一下,咳嗽片刻,才硬撐著雙眼,微笑著望向墨九,「因為……我……不想要你……集齊八個。」
「為什麼?你他娘幹嗎這麼絕?死都不肯說,到底為了哪樣?我腦子裡全是問號,全都亂了……王八蛋的~」
墨九急得口不擇言,一句比一句罵得狠。她總覺得這件事不同尋常,也不合常理。而辜二眼看就不行了,那些關於他,關於那個神秘人,關於八卦墓,關於梨觴的疑惑卻未能解開,這讓她很著急。可辜二卻只是笑著看她,無論她怎麼罵,都只笑著,一直笑,一直笑,這一刻他臉上的笑容,似乎比他這一輩子都要多。
「……無論要什麼……都……有……代,代價……」
他喃喃說著,聲音越發微弱,吐字也很不清晰了,但他目光里的暖意,卻有增無減。
「九……九姑娘……你再抱抱我……抱一抱我……可好?」
墨九盯住他,那神色簡直是崩潰的。
……辜二這是喜歡她嗎?
……為什麼她一直不知道?
……這到底是什麼跟什麼啊?
她一動不動,就那樣看著用鮮血染白衣的男人。
「你瘋了!你是個瘋子!」
「我……是瘋了。」辜二狠狠按壓住胸口,安撫著四肢百骸的疼痛與顫抖,毫無血色的唇邊,依舊掛著笑,「那一年在招信初見你,你坐在一群千媚百嬌的女子中間,顏若朝霞,眸若繁星,笑若……山花絢爛……我就,我就喜歡上了你。」
墨九怔在當場。
就那般怔住,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不會做。
辜二卻再一次吃力的抬頭,微笑著看她。
「九姑娘……再抱抱我,好,好嗎?」
他已經快要說不出話來了,卻依舊像小孩子討要糖果似的,期待著——她的擁抱。
冷風拂過衣裳,墨九心裡冷颼颼的。
她在盯住辜二,他也回視著她。
他們兩兩相望,身邊站了一個佇立不動的蕭乾。
燈火在遠眺,故人即將天涯。
墨九終於邁開了步子。
一步,再一步,她慢慢走近,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了辜二,將他的頭貼在自己的胸口。
「你可知道,我曾經當你是朋友的?」
久久,懷裡依稀傳來辜二帶笑的聲音。
「我……也是。」
墨九一顆心沉甸甸的,像墜了塊大石頭。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
她慢慢低頭,話沒說完,就停住了。
懷裡的男人,笑容凍結在唇邊,也從此凍結在這個塵世。
辜二死去時,滿臉帶笑,是為這一抱。
他已為這一抱,盪盡一生相思,終得償。
殿中,久久無人說話,墨九像個木偶一樣呆呆地看著辜二,回不過神。
畫面定格。
燈台上,枯燈搖曳,像一個故事的記錄者——
後來的很多很多年裡,她始終記得這天晚上的情形,辜二的笑容,以及辜二的話。
「是招信謝丙生山莊幫我的那個辜二?」
「是。」
「是趙集渡岸邊那個叫我九姑娘的辜二?」
「是。」
「是楚州蕭宅隔壁由著我裝神弄鬼的那個辜二?」
「是。」
「是中元節那晚在船上與我對飲並救我一命的那個辜二?」
「是。」
「是大半夜馱著我逃出蕭府並打暈蕭二郎丟坑裡做醃肉的那個辜二?」
「是。」
「是趕著馬車送我去菊花台見宋熹的那個辜二?」
「是。」
「是臨安府助我夜潛皇宮,汴京府假傳聖旨救蕭六郎、興隆山千方百計誆我相思令……那個辜二,都是你嗎?」
「是我,都是我——」
是他,都是他。辜仇,以仇為名的男人,他活著的意義就是為了復仇。
可最後他的仇……報了嗎?他會有遺憾嗎?
他已不在,他的心情,已經無人得知。
一室燈火將他坐在椅子上的影子拉長,斑駁而淒冷,也令墨九的心情格外沉重。
「阿九,別難過。」蕭乾雙臂擁她入懷,「人都會死。他會,我會,你也會……」
整個世界都沉浸在了悲涼之中,墨九的感知有點麻木。
她雙手攥住蕭乾的衣衫,低垂著頭,聲音又細又弱。
「……六郎,告訴我梨觴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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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寫得有點沉重啊。
實際上,每到結局季,每天都是這樣的感覺……
嗯,捨不得,還得往結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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