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327章,千金臨世
農曆五月的興隆山,到了夜晚天氣依舊有涼意。
山上涼風裡,眾人緊張萬分。山下烽火急,眾人衣衫濕透。夜色渺渺間,不知從何處而來的一管笙笛,吹著不知名的曲子,悠悠揚揚地飄蕩在山間,像早起的獵人,又似歸隱的雅士,一直吹奏著,吹奏著,為這一片本就不太平靜的天地,為這個無人成眠的夜晚,平添了一絲莫名的焦灼……
大量的墨家弟子湊在墨家九號。
院子裡三層,外三層,無數人在焦急的等著消息。
他們並不喧譁,也不吵鬧,半點聲音都無,只整齊地盤腿而坐,向天祈福。
興隆山廣場上,那一座墨子雕像的下方,成千上萬的興隆山百姓也學著墨家弟子的樣子,端坐於墨子的雕像之前,共同為墨九求著福澤——
天空一片濃黑之色,夜來風冷。
墨九房裡的幾個人,全神貫注,緊張得一顆心始終懸在喉嚨口。
麻沸散有多大的藥力,到底能減輕多少的痛楚,其實這幾個人都沒有嘗試過。她們只知道墨九沒有掙扎,也沒有叫喊,就那樣死死咬著事先準備好的「布條」,任由汗水大滴大滴的往下淌,濕了衣衫,濕了枕頭,也只有間隙的皺眉和難忍疼痛時顫抖的閉眼。
玫兒、沈心悅以及兩個穩婆,一左一右地半躬著身子扶著墨九。
蕭乾吩咐過她們,一定要按緊墨九的手腳。
他怕她疼痛難忍的時候,會掙扎,傷到身子……
然而,她並沒有。
這樣堅韌,這樣勇敢,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剖腹產子」對於別人來說,僅僅四個冰冷的字眼,對墨九來說,卻是一個煎熬得仿佛比一個輪迴還要長久的過程。
那薄薄的刀口每一下對肉丨體的切割,都是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痛苦——
痛得恨不得去死,恨不得大喊一聲,讓蕭乾直接一刀結果了她的性命,免她受這疼痛。
可她終究沒有叫。
他說:他的今後,不能沒有她。
他還說:他們的孩兒也不能沒有娘。
萬般比苦,有何不苦?
萬般皆痛,有何不痛?
婦人雖弱,為母則強。
師兄說,她不僅是墨九,還是墨家的墨九。
可如今,師兄未醒,她已經不僅僅是墨家的墨九,還是一個母親。
在心裡,她不停地念著各種「雞湯」似的精神言語,試圖逼自己爆發出最大的潛力,抗拒疼痛的折磨。
也許是她的意志力起了作用,也許是麻沸散效果迸發了,又或者,痛也是有底線的,痛得再不能再痛時,就會變得麻木。
她覺得那痛楚,居然慢慢有了一點緩解……
蕭乾的神色越來越凝重,手卻越來越穩。
一雙涼唇緊抿著,他額上的汗水,汩汩落下,爬滿了雙頰。
織娘見狀,在邊上拿了乾淨的帕子,輕輕為他擦拭了一下。
整個屋子裡,鴉雀無聲。
除了蕭乾的刀子,似乎沒有半點動靜。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說來話長,其實也不過轉瞬而已。
但就是這一個轉瞬,於墨九,卻是一個漫長的煎熬過程。
分明她的意識漸漸弱了,可疼痛總會適時地喚醒她,讓她不得不感受這巨大的痛楚。
「……呼!」長吐一口氣,她突然放開了緊咬的布頭。
她想要忽略疼痛,喚醒理智與感官。
「六郎……我若這時與你說話,可會影響到你?」
「不會。」蕭乾回答很迅速,卻沒有抬頭,眼睫上似乎都染上了一滴汗水,「你若覺得說話會好受一些,我陪你——」
墨九並不知道做手術的時候說話,會不會影響醫生。
但她太需要說點什麼來轉移注意力了。
太需要了!再不和他說說話,她覺得自己一定會疼死。
「……那你先告訴我,還需要多久。」
「很快。」其實從消毒開刀到現在,只是很短暫的時間而已,可墨九自己感受不到,覺得好久,好久。而他需要做的,就是給她信心與力量,「阿九若難受,要不讓玫兒給你唱支曲吧?不等她唱完,孩子就出來了。」
「好啊!」玫兒興奮起來,「姑娘想聽什麼……」
「……」墨九沒回答,在想一首歌需要多久,還要疼痛多久。
「就唱那個蟲兒飛,好不好?」
那些天,墨九總唱蟲兒飛,那曲子簡單,玫兒聽幾遍就學會了。
墨九怔了一下,卻搖了搖頭,抿著嘴唇,「……我來唱吧。」
事實證明,人的耐受力,真是逼出來的。很多想都不敢想,以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在母愛的驅使下,都可以堅持下來。經過蕭乾一雙巧手施術,墨九一首《蟲兒飛》還沒有唱完,一個嶄新的生命就降臨了人間。
「哇!」一聲。
那哭泣,宛若天籟,止住了墨九的歌聲,也讓墨家九號里里外外的人都瞬間活了過來。
有人當即磕頭,謝天謝地謝祖宗,有人歡快得原地跳了起來,互相擁抱……
屋子裡,奄奄一息的墨九看著幾個圍在一起歡天喜地看孩子的人,吸著氣問。
「是姑娘,還是小子?」
「姑娘!」玫兒嘴快,聲音里有聽得見的喜色,「是個小小姐,好可愛的小小姐啊!」
墨九胸腔壓著的一口氣,沒有泄下去,反而懸了起來。
……傳聞說墨氏女只生女,不產男。她努力了這麼久,也沒有打破這個魔咒麼?那麼,她生的女兒,會不會也像她的母親和姥姥一樣,帶著遺傳的失顏症。而且她這一胎是女兒,那麼蕭乾也就沒有兒子,在這個重男輕女,需要兒子來傳宗接代的時代,那是不是意味著她還得生?如果再生又是女兒可怎麼辦?
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她想了很多,那思想如同脫韁的野馬,不知道跑了多遠,一時間腦子糟亂著,像有一副副栩栩如生的畫面交錯出現,呈現了她的今後。她懷孕生女,再懷孕生女,蕭乾越來越難看的神色,世人唾棄的言語與陰損的閒話,還有她那一張漸漸老去、布滿皺紋的臉……
「阿九,莫怕!」一隻大手緊緊握住了他的。
蕭乾正準備為她縫合,見她神色有異,生了閨女不僅不見半分喜色,整個人還呆呆怔怔的,臉上半絲紅潤都沒有了,蒼白得紙片一樣,不得不安慰她。
「你一定會沒事的,相信我。」
會沒事的嗎?沒生兒子也沒事的嗎?
墨九與他視線相對,不知為何突然對自己沒有了信心,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產後抑鬱症?
不!說到底,在她樂觀的外表下,一直掩藏著一顆悲觀主義的心。她不敢承認,又不得不承認,她其實很害怕,害怕在流俗的世欲染指之後,她與蕭乾不能亘古相守承諾,終究會遁入世間無數人探索過、試圖掙扎過,卻終究不得不接受的輪迴……從相愛到無言,再到相棄。
「六郎,你喜歡女兒嗎?」
墨九潤了潤嘴唇,笑得有些勉強。
「喜歡。」蕭乾遲疑一瞬,似乎明白了她的憂思,唇角微微一勾,「阿九不怕,就算我們沒有兒子,只得這一個閨女,我亦會寵得她如珠如寶。我蕭乾的女兒,絕不會比這世間任何男子低賤。」
「六郎——」墨九哽咽。
「不許哭!」蕭乾嚴肅臉,展眉帶笑看她,「生孩子哭對身子不好。人家也會笑話你,堂堂九爺,生孩子沒哭,剖腹沒哭,卻被兩句話說哭了。丟人!」
墨九看著他,唇角扯了扯,忍俊不禁。
「你還有工夫逗我笑,還不給我縫合?」
「是,夫人!」蕭乾彎下腰,頓了片刻,又神色凝重地抬頭看她,「你忍著,會有一些痛。」
「如今好多了!」墨九又抿了抿唇,「比先前好,想是痛得麻森了。」
蕭乾滿眼心疼,看她一眼,終是不再多言,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嘴裡也沒忘了褒讚於她:「阿九此法也不知從何而來?屬實有些神奇。假以時日,這剖腹與縫合之術,必會成為世間神術,可造福無數婦人啊!阿九於世,有蓋人之功。」
「……」
墨九痛得抽氣,回答不上來了。
隔了一瞬,她才嘶嘶的喘著氣說:「我只是在家裡的一本書上翻到過而已,亦不太懂,這一切都是蕭神醫自己摸索出來的,與我有什麼關係吶?」
聽她這樣說,蕭乾輕輕一笑。
靜默了一會,等最後一針縫上,他鬆口氣直起腰來。
「阿九家的藏書如此之多,何時也容我拜讀一下?」他的視線是望著織娘的,帶了一點懷疑,而織娘的表情一直比他還要奇怪。當墨九說在家裡的書上看到的時候,她就已經那樣兒了。這冷不丁被蕭乾的目光一刺,她尷尬地抽一下唇角,低頭捋發,不得不附合著墨九回答。
「有機會的。」
墨九半清醒半迷糊,隨口那麼一說,也沒有意識到這些話會被這裡的兩個人對質戳穿,見到這般情況,心裡抽搐一下,掃一眼蕭乾眸底的探究之色,再不舍地看一眼女兒,適時地「暈」了過去。
……
……
「生了,生了,九爺生了個小小姐——」
「生了!生了啊!母女平安!」
「生了——九爺生了啊——」
「母女平安!」
整個興隆山都沉浸在一片歡悅的氣氛里。
完顏修牽著馬,披著夜露,拿著一支短微,慢慢地步入廣場,從一群熱情得奔走相告的人群里走過,憂心了一晚上的臉,終於柔和了下來。
「謝天謝地!」
……
……
墨九是在半個時辰之後醒來的。
身子太痛了,她想一直裝睡根本就裝不下去。
等她無力地揉著眼東張西望時,屋子裡已經都收拾乾淨了。
孩子安靜地躺在一邊的嬰兒床上睡著,床上的被褥換過了,她的身子也被擦拭過,一切都清清爽爽的,似乎疼痛也減輕了不少。蕭乾靠坐在她床側的椅子上,雙眸微微闔著,眉頭緊緊蹙在一起,他似乎很缺睡眠,就這般倚著,居然有細細的酣聲傳來。
他太累了!
想來這些日子,他都不曾好睡吧?
墨九本來想喚他的嘴,合攏了,靜靜看著他,雙眸幽幽。
一個是女兒,一個是丈夫,兩個人都在她的身側熟睡。
這樣安寧溫馨的時刻,哪怕很短暫,也讓她覺得一切的付出都值得。
再痛又如何?痛過了,就好了。
而他們,她的親人,將會永遠留在她的身邊,共同度過他們的「今後」。
「吱呀」一聲,門開了。
很快,玫兒撩了帘子進來,手上端了一個托盤,熱騰騰的湯藥就放在上面。
「姑娘——」她笑吟吟的盯著墨九,眸子晶亮。
「噓!」墨九強忍著小腹穿刺般的疼痛,抬手沖她擺了擺,指了指蕭乾,壓著嗓子小聲說:「放在那裡吧,不要吵醒了他——」
「可是姑娘,擊西很著急地來找蕭王呢!」
擊西?墨九並不清楚外面的情況,皺了下眉頭,正尋思該不該叫醒蕭乾,就聽他肩膀動了動,很快抬起頭來,與她對視一眼,雙眸迷糊了那麼一秒,很快就恢復了清明,坐直身子問玫兒。
「擊西在哪?」
「就在外面候著——」
嗯一聲,蕭乾站起身,走到床側撫了撫墨九的臉,然後也不顧玫兒在邊上,低頭在她額間印下一吻,便輕捋她的長髮,「喝點粥再歇一會,我很快回來。」
墨九癟了癟嘴,笑著。
「我沒有事的。」
看著他要走,她伸手提住他的袖子。
「六郎,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蕭乾回頭,撫上她的手,輕輕牽著放回被子裡。
「不管發生什麼事,你現在要做的,就是養好身子。」
「你說過的,什麼事都不會瞞我。」
看她嘟嘴撒嬌,小模樣兒有些柔弱,可目光卻很堅毅,蕭乾不由喟嘆一聲。「你忘了嗎?我給孩兒準備的大禮,還沒有給她呢?我做父親的,初見女兒,可不能食言!我先去,等會回來再細說。」
「可是——」
墨九想要說什麼,他拍了拍她,打斷了她。
「乖,一切有我。」
他大步出去了。墨九抿緊唇角,低低一嘆。
「可是我怕你離開了,不知何時才又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