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067米 醉紅顏
老夫人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蕭府里的丫頭婆子她未必都清楚,但這樣陌生古怪的名字,她第一次聽見,也知道不可能是蕭府的丫頭。不過,玉嘉公主問起,為確保無誤,她慎重地回頭望向靜默不語的溫靜姝,換上威嚴的語氣。
「府中丫頭都是你在調配,可有一個叫余弄的?」
溫靜姝垂手端立,福了福身,「回老夫人,並無。」
老夫人不悅地看一眼她,回頭再望向玉嘉公主時,臉上的威嚴蕩然無存,又變成了一個慈愛的長者,「公主殿下,蕭府並沒有叫余弄的丫頭。」
蕭府女眷紛紛點頭,表示沒有聽這。
大夫人董氏向來愚鈍,突地接了一句,「莫非公主聽岔了?」
「放肆!」老夫人低喝她,「公主耳聰目明,豈會聽岔?」
「是妾身失言。」董氏默默退一步,不再吭聲。
玉嘉公主看看自己這個未來的婆婆,唇角掀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只道:「聽錯是不曾。那丫頭還專程為本宮解惑了她名字的由來。愚弄嘛,很有意思的名字。」她視線又一次掃向蕭家女眷,笑問:「敢問老夫人,蕭家女眷都在這裡了?」
老夫人正想稱「是」,突然想到了墨九。
她回掃一眼,果然沒有看到她,不由低斥:「大少夫人怎麼沒來?」
夏青膽兒小,從來沒有見過公主,先前一直不敢插話,這時聽老夫人問起,方才絞著手指,上前低頭垂目地道:「回,回老夫人話,大少夫人她,她……犯羊癲瘋了……來,來不了。」
羊癲瘋這樣的病,發作不定時,模樣很猙獰,不犯病的時候就是個正常人,誰也瞧不出來端倪,故而墨九到底有沒有羊癲瘋誰也不知道。當然,就老夫人而言,這個時候,她希望那墨氏真有羊癲瘋,免得上來給蕭家惹事。
於是,她佯裝惱怒地低斥,「混帳,早不犯病,晚不犯病!」
罵一句,她又笑著向玉嘉公主告歉,「公主殿下,我那長孫媳婦身子一向不好……」
「卻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玉嘉不待她說完,笑著打斷她:「早就聽說墨氏寡女,個個美艷,異於常人。天下男子見之,莫不動容。便是神仙見了,也會忍不住思戀凡塵。今日碰巧,本宮真想見上一見,看看比我這陋顏強上多少吶。」
墨氏女子幾代以來都是寡命。雖然貌美傾城,卻不逾三十而衰老,這事兒在盱眙人人知曉,有人曾嘆之,這是墨氏女的美貌招了天嫉,方才受此惡疾……這些傳說,在蕭家長孫娶墨氏寡女的事之後,鬧得楚州地界人盡皆知。可沒想到玉嘉公主身在臨安,居然也會知曉。
以她公主之尊,她斷然不會特地關心一個寡女。
那麼她關心了的原因,恐怕與蕭家和謝家有關了。
老夫人微垂的眸底精光一閃,打個圓場笑道:「公主過譽了。老身那個孫媳婦,是有幾分姿色,可鄉野村婦,不過蒲柳之姿,焉比得金枝玉葉?黃雀與鳳凰之差,一個在天,一個在此,公主莫要聽信那些誤傳之言。」
玉嘉公主白皙的手指輕捻著絲絹子,拭了拭嘴角,似乎並沒有被老夫人的「馬屁」拍暈,眼風有意無意地掠過蕭六郎,視線又垂下,帶了幾分笑意:「既是找不到余弄,本宮不如就見見這個墨氏好了……」
「公主殿下。」蕭乾終於出了聲。
他慢慢上前,短短几步,那高遠若仙的淡然神色,卻讓周遭的一切都似褪去顏色,唯他一人立於當前。玉嘉公主抿緊嘴唇,看他優雅的步伐,從容的神態,俊美的面孔,涼薄的眸子,似被一束攝人精魄的冷光惑了心,不由屏緊呼吸。
這是玉嘉第一次近距離看蕭乾。
只知蕭使君俊美,卻不知這般貌美。
玉嘉捻著絲絹的手指,微微捏攏,「蕭使君有話可直言。」
蕭乾拱手施禮,並不認真看她,眼皮微垂,語氣淡淡,「公主殿下金身玉體,在這陋市之上逗留太久,恐不利民安。」說罷他示意玉嘉公主看向長街短巷中擠滿的腦袋,又道:「公主去廟堂還願,還請早些去才好,這般堵在路中,整個市面都沒法營生,若讓陛下知曉,少不得怪罪下來。」
玉嘉公主笑道:「聽聞蕭使君少言寡語,惜字如金,原來只是誤傳。」
蕭乾道:「殿下面前,不敢拙言。」
玉嘉公主目光停留在他高挺的鼻樑上,唇一揚,「是玉嘉任性了,讓諸位耽擱了行程。可玉嘉自小便愛美人美物……聽聞貴嫂那樣天仙一般的姿容,就挪不動腳步了呢。」
蕭乾眉頭幾不可察的一皺,淡淡道:「長嫂粗鄙不識禮,且如今病發,恐會衝撞公主貴體。不如公主先行,等長嫂來日病癒,再讓祖母攜她前來向公主賠罪?」
人之所思所想,就算並非刻意,也總會流露一些在臉上。蕭乾字裡行間全是褒讚玉嘉公主的話,可每一個字卻都有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反倒是他嘴裡「粗鄙不識禮」的嫂嫂,他言詞間莫不維護。
玉嘉公主眸子一涼。
看來傳聞是真的,蕭乾護她嫂嫂視若性命。
可一個正常男子又怎會用性命護嫂嫂?
除非他倆之間,確實有見不得人的苟且。
……墨氏女,有令神仙思凡的美貌。玉嘉看著神仙一樣清涼俊逸的蕭乾,突地抿了抿嘴,笑道:「能得蕭使君這般護著,貴嫂真是好福氣。」言罷,她掃向蕭家一眼看不到盡頭的車隊,對身側的宮女道:「前頭帶路。既然大少夫人病體違和,本宮豈能視為不見?定要探視一番才合情理。」
到了這會兒,蕭家的人大體都明白了,那玉嘉公主為什麼要揪住墨九不放。蕭乾明里暗裡維護墨九的事,蕭家上下無不知情,這事肯定會有外傳,玉嘉聽入耳里,哪裡能容得了她?
這分明是婦人的彆扭爭寵哩?
老夫人經的事兒多,可也從未碰見過這般當街爭寵的婦人。可玉嘉公主被皇帝慣著,本人性子又烈性,做事向來直接,她有這樣的行為,倒也不奇怪。蕭府眾人甚至以為,那個叫「余弄」的丫頭,不過是玉嘉公主編出來攔路的理由,她的目的不過是「愚弄」一下墨九。
可不管怎麼說,墨九是蕭家大少夫人。
打她的臉,就是打蕭家的臉。
這樣眾目睽睽之下,蕭家若不護她,不等於被活活羞辱?
老夫人眉頭皺著,正要阻止,藍姑姑就驚慌失措的沖了上來。
「不好了!出事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她急吼吼的喊著,手上捏著一張染得通紅的白帕子,帕上紅梅點點,皺皺巴巴,像是被人咬破了,她顫著雙手遞上來,聲音都在抖,「老夫人,大少夫人發羊癲瘋……把,把舌頭都咬破了……得,得快些回去,找大夫瞧瞧啊。」
老夫人看那帕子,面色一變。
眾人吸口氣,竊竊著,也驚亂起來。
可老夫人還未答,蕭乾便已搶先一步,「祖母,孫兒去看看。」
他話音未落,人已離得遠了,那步履再不像先前那般鎮定。老夫人看著他的背影,尷尬的咳嗽一聲,又看向似笑非笑的玉嘉公主,鎮定地解釋道:「六郎醫術尚可,府里大小診事,都他在張羅。公主殿下,您有事,先去忙吧,等墨氏病癒,老身親自領她來,向公主賠罪。」
玉嘉公主斂去唇邊的冷笑,回眸望向老夫人,「無妨,本宮的事也不急。再說,大少夫人病著,本宮又不巧碰見了,怎麼也得知曉安危,方能放心離去。畢竟將來是妯娌,我若冷漠抽身,往後可怎樣相處?」
一般婦人未出嫁前,都不好意思這麼說。
可玉嘉與蕭乾的婚事,只停在嘴上,賜婚的聖旨未下,兩家也未走六禮,她已把自己當成蕭家人,確實讓人唏噓——這公主果然如傳聞一般,女兒身,男兒行,是個灑脫豁達,英氣逼人的女子。
老夫人尷尬著,玉嘉公主已由宮女扶著坐回玉輦,一手托著香腮,一邊半眯了眸子,似在靜靜等待這一場戲唱完。
公主坐在輦上,蕭家人卻不敢坐,也不能自去,只得僵硬地立在路中間,帶著一堆行李和家小,尷尬的等待。
這樣的情形,路上猜測紛紛。
而蕭府上下,除了幾個不曉事的婦人,大多人已對這玉嘉公主生了惱意。她這樣的做法,看上去雖然只是婦人間的爭風吃醋,可仔細一想,又何嘗不是以公主之尊壓人一頭,給初入臨安的蕭家一個下馬威?
喬遷乃是一個家族的頭等大事,講究吉利。
這樣還未入家門就被堵了,自然大不吉。
一時間,蕭家人覺得,不僅謝忱……整個臨安城都在笑話他們。
蕭家數代功勳又如何?蕭運長被敕封為國公又如何?一個並不曾為國付出任何的公主,只因身上流著一抹皇室血脈,就可以凌駕在為南榮建功立業、祖上數代慘死於沙場的蕭家頭上。
蕭運長握緊拳頭,深深吸一口氣,方才將冷卻的血液回暖。
「來人,把蕭家從楚州帶來的梨觴,為公主獻上一壺。」
——
此處是熱鬧的街市,遇到這樣的事,人影重重,蕭乾從馬車前方擠到墨九位於車隊後方的馬車邊時,一張清冷的臉上,陰氣沉沉,像暗夜來臨前天空的顏色,他不看任何人,整個世界也都不曾在他眼中留下半分剪影。
他看車外的玫兒,「嫂嫂如何了?」
玫兒肩膀一抖,低頭不敢看他的臉,「不,不太好。玫,玫兒也不懂。蕭使君上去,給主子瞅瞅罷。」
蕭乾臉色一沉。
開始聽夏青說墨九羊癲瘋,他是半點都不信的。後來看藍姑姑拿著帶血的帕子過來哭嚎,他也只是半信半疑,可這會看玫兒嚇得身子都在打顫,卻是有些相信了。
他不管馬車周圍有多少人觀看,急急挑了帘子就上車。
「撲」一聲,車簾再次落下。
馬車外圍觀的人群被隔絕在外。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懷期待的看熱鬧。
馬車裡蕭乾冷清的神色,很快就變成了抓狂。
「你還吃得下?」
「噓……」墨九向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舔了舔手指,放下手上正在剝的一個白灼蝦,朝蕭乾伸手,「帕子拿來,我擦擦嘴巴,我的那張給藍姑姑了。」
她說得理所當然,蕭乾突然很想掐死她,「墨、九。」
看他目光里的惱怒,墨九很淡定,「帕、子。」
蕭乾望一眼馬車頂,慢慢掏出潔白的手帕,遞到她面前。
墨九接過來,隨意地抹了抹嘴巴,又遞還給他,「乖。一會拿去洗洗。」
蕭乾看著白色帕子上紅彤彤的顏色,又看一眼她吃得七零八落的白灼蝦和滿地的蝦皮,還有放在蝦盤裡的紅醬瓶子,轉頭就要走,卻被墨九喊住,「噯,你就這樣走了?」
肩膀一陣僵硬,蕭乾沒有回頭,只道:「不然呢?還得把你伺候飽了?」
墨九笑道:「可以呀!」
她似乎根本不知道前方什麼情況了,也根本不懂得蕭家這樣被玉嘉公主攔在搬家的路上,有多麼的恥辱,一張臉笑靨猶在,燦爛非常。白裡透紅的肌膚,因為吃得快活,水靈靈的潤澤光滑,如雪一般艷美,顯得那一雙忽閃忽閃的眼睛更大更深幽,那樣子,完全似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坦然自若。
莫名的,蕭乾對她發不出脾氣。
他慢慢蹲在她面前,壓低的嗓子,冷漠非常。可仔細辯之,竟又有著幾絲縱容與嬌寵,「該拿你怎麼辦?」
「涼拌!」墨九認真道:「涼拌人肉好吃。」
蕭乾唇角一抽,「你吃過?」
墨九舔舔嘴巴,搖頭,「沒有,若不然吃你試試?」
蕭乾哼聲,嫌棄地把那一瓶紅醬往外挪了挪,又重新掏出一張帕子墊在她的手腕上,然後指頭搭向她的脈搏,「你到底懂不懂得害怕?敢愚弄公主,就不怕死無藏身之地?」
「矯情!」墨九看她隔著帕子為她把脈,不由嗤了一聲。
末了,她又正經看他,「我為何要怕?」
看蕭乾噎住,像看瘋子似的看自己,她燦然一笑,「不是有你嗎?」
她坦然的目光里,有自然而然的信任與依賴,還有一種小女兒似的嬌憨,就像一個總是犯錯的孩子,對家長全然的相信,就像她真的相家,不論外間如何的風吹雨打,他都會護她周全一樣。
蕭乾靜靜觀之,無奈一嘆,正想寬慰幾句,讓她不必緊張,卻聽那貨又哼一聲,小聲嘀咕道:「有*蠱,我就是你的活祖宗……你才不會讓我出什麼事哩。所以,我安心得很,該吃吃,該睡睡。這人生愜意呀,若有一壺梨觴,供我揮霍一番,那就再好不過。」
「墨、九!」蕭乾低喝。
「噓,小聲點。」墨九瞪他,「莫要讓人聽了去。」
蕭乾:「……」
看他氣不好氣,怒不好怒,墨九抽回手,慵懶地換了個姿勢坐下,又撩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先前總聽人說蕭使君武冠南榮,學識通天,醫術無雙,掌百萬大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整個南榮最有權勢的男子。可今日一見,不過一個公主,便可以這般對你們。六郎,你不覺得……很憋屈嘛?」
原來她不蠢。
這個人究竟,都看得一清二楚。
蕭乾嘴角微微一掀,「這是皇權。」
墨九道:「是啊,權勢是迷人的。尤其對男人而言。」說到這裡,她話音一轉,突地正色問,「蕭六郎,一心一意維護皇室的尊嚴,卻被皇室踐踏,值得嗎?」
蕭乾目光危險的一眯,「不可胡說。」
墨九輕笑,突然掌住他的肩膀,把他往身前拉了拉,壓著嗓子道:「你的身份,並不僅僅只是南榮的樞密使,對也不對?你也並沒有心甘情願的替南榮皇室賣命,對也不對?你並不是一個喜歡被人掌控命運的男人,尤其當你完全有能力不讓人隨便玩弄的時候,更不可能讓任何人威脅到你。」
馬車外面喧囂聲很大,馬車裡的火光很暗,一陣陣的喧譁里,墨九滿帶機鋒的話,只落入了蕭乾一人耳中……可她帶給他的震撼卻非一點。
除了震撼,還有一絲柔軟。
他外表清冷,卻是個剛硬的男人。不論身上發生多少事,不論受到怎樣的威脅,他都不曾在別人面前露一點底,即使與他關係親近的小王爺宋驁,也不曾對他有個這樣的置疑……因為君權與皇權,這是自古以來,人人都認為理應遵守的一種天道。但墨九這個女子,卻可以直言不諱,而且她這般了解他,了解得他一點都不願意在她面前說謊。
他的掌心慢慢搭在她的手背上,將她握在肩膀上的手拉開,一雙清涼的眸中,閃著火焰似的亮堂,在這個狹窄的馬車裡,在這一個被眾人圍觀的地方,他嚴肅對她道:「今日之辱,必有後報。」
墨九扁了扁嘴巴,對這些事不太感興趣,也不想問太多。
她只道:「如今怎麼辦?你怎樣解這個圍?」
玉嘉公主守在外面,若不給她一個交代,恐怕無法善了。這一點墨九知道,蕭乾也知道。可他望著墨九,輕笑著,並無多少擔憂,「那嫂嫂只得委屈一下了。」
墨九一愣,皺眉,「怎樣委屈?」
蕭乾淡淡道:「你不是病了?」
「哦」一聲,墨九了解地點點頭。
然後,這貨突地捂住胸口,便斜倒在馬車上,呻吟起來。
蕭乾被她嬌軟「啊」聲嚇了一跳,捂住她嘴,「你叫喚什麼?」
墨九大眼睛瞪著他,慢慢挪開他捂嘴的手,小聲做口型道:「我不是羊癲瘋嗎?生病嘛,太安靜了容易令人生疑……而且,你一直在我的馬車上,我不出聲,不是讓人懷疑我們有什麼嗎?」
不待蕭乾反應過來,這貨拔高了聲音,又痛苦的叫喚起來。
「啊……好痛……啊……啊……」
不敢置信地盯著她,蕭乾的表情,似乎想一頭撞死。
羊癲瘋是這樣的叫喚聲?咬破了舌頭,還能利索的叫喚?
她這樣叫,才會讓人懷疑他們在做什麼好吧?
看蕭乾臉色怪異,墨九也沒想那麼多,更不管自己叫得像不像,一個人病歪歪地在馬車裡掙紮起來,嘴裡「啊喔」聲不止。而且,隨著她泥鰍似的掙扎,馬車也一晃一晃的顛簸起來,在大街上,這突然的動靜,讓外面的人睜大了眼睛,聽著那奇怪的聲音,一個個都傻眼了。
「這蕭家大少夫人病成啥樣了?叫得這樣厲害?」
「我聽著這叫聲……怎麼有些不對?」
「……哪裡不對?」
「嘻嘻,晚上回去按著你媳婦兒,好好聽聽。」
「按你娘!」
「……你這個人,找打是吧!」
外頭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墨九似是叫喚得累了,懶洋洋打個呵欠,翻轉過身,又繼續叫,繼續掙扎,那輛馬車被她顛得更厲害了,晃悠得也越發厲害起來,外頭有些驚聲發笑。
蕭乾閉了閉眼,終於不能再忍,突地出手——
「啊」一聲,墨九弱弱的叫喚著,安靜了下來。
她的聲音停止了,馬車也靜止了。
眾人又是一驚,不曉得出了什麼事,看著馬車,睜大眼捨不得挪開。
很快蕭乾就撩帘子出來了。
他神色涼淡,目光漠視了所有人,一張風華絕代的容顏上,尋不到半點穢氣,似一個從遠古踏著白雲而來的神仙,很有些道貌岸然。於是,他涼薄清冷的樣子,讓眾人突然覺得,先前那些污穢的猜想,是對蕭六郎的褻瀆。
「六郎,嫂子怎樣了?」
過來詢問的人,是老夫人差來的溫靜姝。
先前她就在馬車外面靜靜等待,自然也聽見了那一出。
蕭乾看她一眼,「恐是車舟勞頓,引發了羊癲瘋。」
溫靜姝審視著他的臉,莫名苦笑一下,「現在可有好轉?」
蕭乾點點頭,「已經過去了。不過,病發作厲害,嫂嫂暈了過去。」
說罷他不再多話,只吩咐睜大眼睛發傻的玫兒,「好生伺候你家主子。」
玫兒點點頭,「哦」一聲,飛快地鑽進馬車,裡頭比她離開時還要凌亂幾分,墨九軟軟地躺在車裡,身上蓋了一張薄被,手腳緊緊蜷縮著,雙頰通紅,滴血似的,那樣子像一隻大蝦,那神色一看就是病容。
玫兒嚇了一跳,往她額上一摸——滾燙。
「姑娘!?」
好好的人,怎麼真就病了?
她急得快哭的聲音傳出來,外面的人都嘆一口氣。
「真是病了咧。」
蕭乾去到前方,玉嘉公主果然還沒走,她與蕭家眾人一起,都在靜待蕭乾的診斷結果。蕭乾不慌不忙地上前,向蕭運長和老夫人點點頭,又向玉嘉公主道:「公主殿下,家嫂犯病,實在無法見公主,臣代為致歉。」
說罷他果然執了個揖禮。
玉嘉一笑,並不喜歡他這般內外有別的神色。
一雙美眸子微微望向車隊的後面,她沉聲道:「宣太醫!」
眾人一愣,齊齊看向蕭乾。臨安城裡人人都知道蕭乾醫術無雙,他診治過的病,旁人又怎會置疑?玉嘉公主這般做法,就是明顯的信不過他,非得認為蕭家有鬼了。這樣一來,這熱鬧已不僅僅是婦人的爭風吃醋了。
不管墨九真病假病,這都是對蕭乾的不屑。
可蕭乾輕輕一笑,似乎並不介意她宣太醫。
「那有勞公主,臣拜謝。」
玉嘉看向他淡然的臉,猶豫了一下。
一時衝動的結果,會不會真的令他討厭?
雖然她是公主,可也只是一個婦人,等嫁了人,也希望得夫君疼愛,這般公然與未來的夫婿難堪,似乎……並不是高明的做法?幾乎下意識的,玉嘉公主又後悔了,一時妒意上頭,爭這長短,太不應該。
她正尋思找個台階下,前方突地過來一行人。
領頭的宦官人還未到,便高聲唱喏:「太子殿下駕到。」
若說剛才戲到*,這便是*中的*。公主來了,太子也來了,蕭家這個家搬得也真興師動眾了。百姓們紛紛跪地高呼「太子千歲」,蕭家人愣了愣,也趕緊率眾行禮。
這是宋熹做太子以來,第一次高調現於人前。
也是他第一次以太子的身份與蕭乾見面。
「都起來吧。」太子輦轎未打帘子,宋熹端坐裡面,似乎沒有要出來的意思,一絲淺淺的聲音帶了笑意,溫和、平穩,可細品之下,仍有著皇室貴胄應有的氣勢。
「蕭家喬遷之喜,理當恭賀,是玉嘉胡鬧了。」
他淡淡說完,又吩咐道:「李順,派人肅清道路,任何人占道阻攔。」
宦官李順一凜,回頭望一眼玉嘉公主,「喏。」
宋熹這樣的行為,不免讓人疑惑,這皇太子與玉嘉公主之間的立場了。
玉嘉公主原本坐在輦上,看宋熹來了,並不以為意,如今聽了宋熹的話,雖然反應過來她這個哥哥在拆她的台,心裡有一些慍怒,卻也正好順著這個台階下來。
她下輦走到宋熹的輦嬌之外,行禮之後,委屈地輕聲道:「哥哥,蕭府大少夫人染恙,我只是想為他們宣太醫……沒有想那麼多,是玉嘉不曉事了。」
「知道就好。」宋熹淡淡的聲音裡帶了一抹嘆息,「玉嘉,父皇寵你,哥哥慣你,你越發無法無天了。去,給蕭國公、蕭使君和老太君致歉。」
「哥哥!」玉嘉公主面色一變。
「去。」宋熹淡淡一個字,不容置疑。
玉嘉僵硬著臉,定定看了一眼太子的輦轎,什麼也沒有說,自然也不可能當眾道歉,她轉身匆匆向蕭家眾人欠了欠身,就大步走向自己的玉輦,黑著臉道:「我們走。」
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了鬧市。
宋熹嘆一聲,「舍妹無狀,蕭愛卿海涵。」
蕭乾道:「殿下多禮了。」
宋熹一笑,未在多言,只吩咐,「回宮。」
人群左擁右擠,紛紛恭送太子殿下。和來時一樣,宋熹又安靜的離開了。但他前腳一走,後腳就有大批禁軍過來,清肅道路,為蕭府車隊引路,比之先前的陣仗更大,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太子殿下給了蕭家極大的尊榮與地位……可蕭家人心裡卻知道,這是宋熹要告訴了蕭家,太子就是太子,只他一言,就可改變局勢。
——
墨九醒來的時候,人躺在床上。
聽著外面搬東西的「砰砰」聲,她腦子恍惚著,覺得臉有些燙。
「我怎麼了?」
「姑娘。」藍姑姑欲言又止。
「拿銅鏡來。」墨九摸了摸臉,只覺燙得很。
藍姑姑急不過她,很快把銅鏡塞到她手裡。接著,就聽見墨九殺豬一樣的驚叫聲。在馬車上,她著了蕭乾的道,被他弄得暈過去不說,都這麼久了,臉上的紅潮還未褪去,一張臉像紅透的大蝦,變得怪異莫名……估計連她娘見了,都認不出她來了。
咬著牙,她恨透了蕭乾。
「姑姑,去給我把蕭六郎找來。」
藍姑姑與玫兒互視一眼,看著她的臉,有些想笑,可畢竟這個時候笑不得。於是,她捂著臉,抽泣了,「可憐的姑娘,怎麼就變成這樣了?這蕭使君也真是狠心,若恢復不了,豈不是毀了麼……」
話鋒一轉,她突地低下頭,「所以,姑娘,咱得罪不起他。」
墨九舉著銅鏡,左右看著臉,恨恨道:「為何得罪不起?」
藍姑姑點頭,「若得罪了,使君不給姑娘恢復容貌,可怎生是好?」
墨九駭了一跳,拿著銅鏡的手僵硬一瞬,放下來捂在胸口上,仔細一想,覺得藍姑姑說的有些道理。蕭六郎那人心腸黑,心眼多,萬一真的不給她解去,那她找誰哭都沒有用。
這麼一想,她嚴肅轉頭,看向藍姑姑。
「如此一來,只有一招了。」
藍姑姑一愣,「什麼招?」
墨九陰惻惻眯眼,「美人計!」
藍姑姑與她四目交接,然後,視線落在她紅得滴血的面上。
「美人計是好,可美人……在哪?」
墨九心下一緊,拿枕頭砸她,「……我要見蕭六郎。」
她這會兒心心念念著蕭乾,可蕭乾卻沒有工夫見她。到了臨安,本就亂成了一鍋粥,又出了這檔子事,他更是忙得不可開交。只蕭家的車隊一到蕭府,他連大門都沒入,就回他的樞密使府去了。
樞密使府,書房裡。
一個青衣短打的年輕人走來走去,在等著他。
看見蕭乾入內,青衣男子上前抱拳行禮,「主上!」
蕭乾面色很難看,不輕不重地撩他一眼,方才穩了穩情緒,一本正經地坐在書案後的椅子上,淡淡問他:「什麼事?」
青衣男子瞄一眼他的臉色,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上。
「漠北傳來的。」
信上的字體不是漢字,彎彎曲曲的,像一種特殊的符號。
蕭乾靜靜接過,看完就將信函點燃,丟在了香爐里。
「知道了。」
青衣男子點點頭,還未說話,薛昉敲門進來了。
看見他,薛昉年輕的臉上,滿是驚喜,「白羽回來了?」
白羽微微露出一笑,「回來了,小昉這些日子可好?」
薛昉點頭,「好哇。」說罷他匆忙上前,笑道:「晚上去你房裡敘話,我這會找使君有事。」
蕭乾看這對舊友互相捶了一拳,甚是親昵,不由皺眉,「說罷。」
薛昉搔了搔頭,看了看白羽,似是有些不好開口,「大少夫人那裡有消息傳來。」
蕭乾眉頭皺起,「怎麼說?」
薛昉唇角往下一彎,咳了咳,方才一字一句複述道,「話是擊西傳來的,他說,大少夫人讓他告訴你,若今日晚上見不到你,她就會……就會對老夫人說,她懷了你的孩子。」
白羽一驚,咽一口唾沫,想笑又沒敢笑,結果嗆得咳嗽不已。薛昉也覺得有些囧,只有蕭乾似乎習慣了墨九這樣的性子,沉吟片刻,低低吩咐道:「拿藥箋來,我寫好藥方,你讓擊西送過去。」
——
蕭府里墨九正在哭。
一邊吃,一邊流淚。
那一盤辣子雞,不曉得放了多少辣子,辣得她眼淚嘩嘩往下。藍姑姑、靈兒和玫兒三個在邊上伺候著,看她邊吸鼻子邊吃東西,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姑娘,不要哭了,這臉又不是不能恢復,你何必作賤自己?」
墨九搖了搖頭,拿帕子試著眼睛,「好吃。」
這回,換藍姑姑欲哭無淚了,「臉這樣紅,還吃辣,你何苦來哉?」
墨九又擦一把眼淚,「以毒攻毒,聽過沒有?」
她吸了吸手指,正吃得津津有味,擊西就偷偷摸摸地進來了。看墨九梨花帶雨的樣子,那通紅的臉,與一顆西紅柿上滾著露水相差不多,不由翹著的蘭花指笑道:「作孽,作孽,好端端的一張臉,怎生就糟蹋成了這樣?果然天不亡擊西,這世上,無人可比擊西美也!」
墨九翻個白眼,瞪他,「藥哩?」
擊西臭美完,摸了摸臉,這才「哦哦」著,把懷裡的藥方子遞上去,「主上說了,你吃這個就好了。」
墨九看著他,半信半疑,「真的?」
擊西點點頭,想了想,又重重點頭,「真的。」
說罷他一溜煙兒就出去了。
墨九看著藥方上瞧不明白的藥材名字,想來蕭六郎也不至於那般狠心,真的要毀她的容,當時的情況,他也不知道宋熹會來,為了救一時之急罷了。於是,她選擇了相信,一顆懸了許久的心落下去,把藥方丟給藍姑姑,繼續吃辣子雞。一邊吃,一邊哭。
都說「良藥苦口」,可墨九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吃過這樣苦的藥。
那藥也不曉得什麼做的,吃在嘴裡,從舌頭苦到心,比傳說中的黃連霸道了不知多少倍。但為了恢復容貌,她愣是一碗一碗地往肚子裡灌,灌得死去活來,天天詛咒蕭乾不得好死,可每次詛咒完了,想到*蠱,她又不得不收回那句話,再次祝他長命百歲……
這樣矛盾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天。
然而,十天過去了,墨九喝苦藥快喝瘋了,臉上的紅色也半分未退,她不由心急起來,讓藍姑姑一遍一遍找薛昉,找蕭乾。可回了臨安,蕭乾那廝就像突然從人間蒸發了,一次也沒有回蕭府,就連擊西也沒有出現。
藍姑姑一個婦道人家,想找她也不易。
無奈之下,墨九隻得先放藍姑姑回去,找沈家兄妹敘舊,自個兒繼續埋頭喝苦藥。而且,她雖然沒有被禁足,卻整天閉門不出,誰也不肯見,就怕被人瞧到那張怪異的大紅臉。
又過了一天,她熬不住了,讓靈兒去找墨妄。
她相信,墨妄有法子代她找到蕭乾。
靈兒這一去,就是兩天。
兩天後,墨九正閉著門在屋子裡照鏡子,恨不得戳瞎雙眼,靈兒回來了。不僅她回來了,還帶著苦著一張臉的擊西。看擊西忸忸怩怩的女人樣,墨九對這個缺心眼的傢伙已經服氣了,「你主子到底存的什麼心吶?我這臉為什麼還沒有好?」
擊西對她的「關公臉」不忍直視,一直垂著腦袋:「主上說,他給九爺下的藥物叫做『醉紅顏』,這個藥的藥效,會持續兩個月……」
兩個月?墨九掐著手指算了算,「也就是說,我還要喝一個半月的苦藥我?」
擊西搖了搖頭,又重申,「……不。主上是說,醉紅顏的藥效會持續兩個月。」
墨九總算悟出了什麼,「也就是說,不管我吃不吃藥……都會持續兩個月?」
擊西一愣,拍手笑道:「九爺果然聰明,一點就通。」
「通你個大頭鬼!」墨九氣得肚子生痛,摸著可憐的胃,恨不得掐死他,「那藥方又是怎麼回事?是你的主意,還是你主子的主意?」
擊西癟了癟嘴,無辜的道,「就當是擊西的主意吧,主上是無辜的。」
無辜的人會讓她吃十幾天的苦藥?墨九潮紅的臉色更紅了幾分,但她卻沒有怒,只對靈兒說了一句「辛苦了」,然後慢吞吞盯著擊西,用力搓著太陽穴,以緩解自己暴漲的怒氣,一字一頓道:「回去告訴你主子,今夜三更來敘。若不然,我就殺了……自己。」
擊西怔怔道,「九爺,叔丨嫂偷丨情是不對的。」
墨九一口慍氣在心中,卻不辯解,不生氣,只笑道:「回去就這樣告訴他。你敢說漏一個字,我就告訴闖北……你心悅他,想推倒他。」
「啊,九爺饒命!」
擊西跑得比兔子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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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更吶,好肥吧,錯字二錦等下改。
姑娘們的掌聲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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