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353米,大結局(三)道不盡流年
興隆山是一個美妙的地方,可在興隆山呆久的女人,在感情上似乎都有些不幸。
她們的不幸在於,有了別的女人沒有的夢想,也不肯隨便將就,不肯輕易粉碎自己的未來。
在這個女人從來沒得選擇的世道,因為她們的不肯將就,不肯委屈,於是一個個都活成了別人眼中「孤苦伶仃」的樣子。
宋妍、尚雅、彭欣帶著一群孩子回山的時候,因為街市上的小插曲,臉上都有一些反常的凝重。
可似乎沒有看出來大人們的古怪,他們剛回到後院,蕭直就哈哈大笑著撲了上來。
「你們終於回來了,可等得急死我了。」
六歲的蕭直是個活潑野性的小丫頭,鬼靈精怪的她,常常讓山上的人頭疼不已。可她與宋離關係卻很親厚,因為墨九曾經私底下吩咐過她,一定要好好照顧弟弟。於是,這麼多年,她就乖乖地照顧了過來。
這不,拉著宋離的手,小丫頭嘰嘰喳喳就說個不停。
「離兒,前頭剛來了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大叔,帶了好多好多的禮物,還有一些我們沒見過的稀罕玩意。走,我帶你去看……」
長得很好看的大叔?
蕭直看人的標準,一般只有兩種。
長得好看的,以及長得不好看的。
一聽這話,宋離也很高興,「好哇!」
小傢伙跟著蕭直就要走,卻被宋妍攔住了。
「離兒,你還有功課!不許去!」
平常宋妍很快管束他的,這莫名其妙的管制,讓宋離意外之下,有些委屈。
「娘,我的功課早就寫完了。」
宋妍一怔,「先生不是讓你多多習字嗎?去!回屋練字去……」
宋離癟了癟嘴巴,看了蕭直一眼,默默低下頭,哦一聲就往屋走去。
他忍得了,蕭直卻忍不了。
「乾娘,你怎麼能這樣對待弟弟?」
「……」宋妍一臉僵硬,咳了一下,摸她的臉。「乖丫頭,你快玩去吧,弟弟和你不同,他腦子笨,就得多練習。」
「胡說,弟弟的字帖寫得比我強多了,先生昨兒還誇讚他了呢。別人都知道離兒最乖巧懂事,你當娘的,為何竟這樣沒有人性?」
沒有人性?宋妍一愕,哭笑不得。
看著離兒這般,做親娘的她,又何嘗忍心?可就算他會委屈一下,總好過讓他去見完顏修……去看完顏修和他的兒子父慈子愛的畫面吧?
也許是她自私。
可這事關乎一種隱密的尊嚴。不僅有她的,還有兒子的。
她的拒絕,讓蕭直不高興的離開了,可不待宋妍這邊悲愴完,前頭又有消息傳來。
「鉅子回山啊!」
墨九突然回來的消息,振奮了整個興隆山,離她上次離開,已經有好幾個月了,這邊大家都懸著心,惦念著她,沒想到她又搞了一個突然襲擊,沒有提前捎信就回來了。與上次一樣,回來的人只有墨九自己以及擊西幾個侍衛,蕭乾依舊在軍中,沒有辦法相陪。
等她從山上回到墨家九號,一路上,她遇到無數人的招呼,還有鎮民特地送來的各種各樣的慰問物品,把一條上山的道路擠得水泄不通,連同她的馬車,到山門就已經塞滿了。
沒有在路上多停留,墨九沖鎮民們抱拳作個揖,徑直回了墨家九號。
九號小院裡,也等了不少人,就為了恭迎她回來。
「鉅子!」
「鉅子!」
「鉅子!」
邁入院子,就聽到各種招呼。
「好久不見!」
墨九笑著回應,目光在人群中搜索著。
「直直——」
聲音未落下,大腿就被人從後面抱住了。
蕭直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溜進來的,猛地撲過來抱緊,差一點撞她一個踉蹌。
「娘!」
「我去!誰家的野丫頭?」墨九笑不可止。
「墨家的野丫頭。」
「哈哈!」
母子相見總是歡悅的,加上回家的溫馨,讓墨九那張飽經戰爭的面孔平添了許多的溫情。坐下來,喝口茶,她把女兒抱到大腿上坐著,與大家興高采烈地聊了起來。
然而,歡樂的氣氛持續不足三分鐘,聽說完顏修帶著兒子來了興隆山,墨九臉一黑,二話不說就讓人出去傳話。
「興隆山廟小。容不下完顏國主和太子這兩尊大佛,趕緊給我送客!」
墨家弟子都知道她和完顏修私交一向不錯,這麼毫不客氣的趕人,還是第一次。
「鉅子,國主說,是想帶太子來看看咱們這兒的新年……」
興隆山的新年,是全天下最熱鬧的,最繁華的,吸引來的人當然不止完顏修,還有四方賓客。
按理來說,人家堂堂國主肯賞這個臉,那也算興隆山的榮幸。
偏偏,墨九不肯買帳。
「伺候不起,讓他帶著他的太子趕緊滾蛋!」
「是。鉅子。」
弟子對墨九向來言聽計從。雖覺得大過年的攆人走,對完顏三舅來說有些兇殘,但還是無奈的下去了。
不管外面完顏修怎麼想怎麼看,墨九再一次淺笑盈盈的說起了在外面的趣事,聽得蕭直和幾個小朋友雙眼瞪得老大,對她更是崇拜不已。
興隆山,這是一個完全以個人崇拜為信仰的地方。
他們崇拜的對象,除了墨子,就是墨九了。
待這個小型的茶話會結束已是一個時辰之外。
期間有弟子數次來報,說完顏三舅要找墨九「申冤」,墨九始終不予理會。
宋妍一直坐在邊上聽她說話,沉默許久,終於有些按捺不住,幽幽一嘆,「墨九,你無須如此的。興隆山向來包容四海,這才贏得了天下人的交口稱讚,何必為了他,壞了咱們經營許久的名聲?」
「名聲?我墨九若在乎名聲,哪裡還待得到今日?」
這三年來墨九也有不小的變化,人比以前更加精神飽滿,言行也更有英氣勃勃。看宋妍一臉委曲求全的樣子,她冷哼一聲,眉梢上揚著,似乎根根眉毛都在為她抱不平,「我告訴你啊,老娘今兒還偏不慣著他了。哦,他的兒子金貴,欺負完我的乾兒子,啥事兒沒有,我還得給他好臉色?」
「唉!」宋妍聲音漸小,「只是孩子罷了。」
「我管他?這一次算給他的教訓,讓他知道,不能管生兒子不管教!如果再有下次,他不教,我就要出手幫他教訓了!」
她的語氣和尚雅如出一轍,宋妍失笑搖頭。
「那么小的孩兒,你能怎麼教訓?罵不得,打不得,沒得讓人笑話。」
「小?小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從小看到大,你知道不?」墨九瞪他,「還有啊,你別以為我是在害他三舅?我這是為了他好。要任他這麼把孩子慣下去,他後珒江山,早晚敗在那破孩子手上。」
「唉!」宋妍說不過她,道理全在她嘴裡,想想無言以對,只能岔開話題,笑著寬慰她,「你剛回來,就別為旁人的事情煩心了。回房休息一下,洗個澡,換身衣服。我去看灶上都準備了什麼吃的,你在外頭吃了苦,回家了,總得補一補。」
「嘿嘿。」說到吃,墨九心情就好轉,「看來大傢伙兒都了解我!對吃,我是不會拒絕的,就這麼辦——」
她聲音落下,剛站起身,外面就響起完顏修的聲音。
他喚著「墨九」的名字,說要當面給宋妍給宋離道個歉,表達一下他的誠意。
聽了這話,墨九臉色又稍稍好一點。
她知道完顏修道歉也許只是藉口,更多的心思,也許是想見一見宋離。
老實說,同為母親,她差不多能理解完顏修想看宋離的心情。
沉吟一瞬,她望向宋妍,「妍兒,你要不要見他?聽聽他怎麼說,怎麼道歉?」
事情關乎宋妍,她不能代替她做這個主。
但顯然的,事情突如其來,宋妍自己似乎也做不得自己的主。
她雙目略略空茫,思考半晌,才慢慢搖頭。
「算了,墨九。不需要道歉,我也不想見他。離兒……也不想。」
鎖眉久久,墨九重重一嘆。
「行吧,我去應付他。」
……
拉著蕭直,墨九徑直出去了,她怎麼和完顏修說的,宋妍沒有問,也不想去問。
有些事情沉封在心裡久了,就像結了痂的傷口,會一點一點開始痊癒,甚至不刻意觸碰也感覺不到半點疼痛,然而,一旦疤痕揭開,依舊會血淋淋的,疼得人撕心裂肺——她不願意,也不肯再嘗試一次。
趨利避害的逃避心理戰勝了好奇心,直到完顏修離開興隆山,她也沒有帶出房門一步,始終守在房間裡,看宋離提筆書寫時小小的背影,手上捻一串佛珠,輕輕地閉上了眼。
廟堂之上的完顏修,是鐵血無情的國主。
江湖之遠的完顏修,在興隆山只是一個想見兒子的父親。
宋妍的拒絕相見,讓他失望,卻也無奈。
畢竟早有約定,孩子姓了宋,就與他沒多大幹系。
可這些年來他卻無時無刻不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兒子,遠在遙遠的興隆山。甚至無數次午夜夢回時,會被噩夢驚醒,夢中宋離或溺水了,或走失了,然後發現自己一身汗濕,竟有一種不知身是夢,或心是夢的茫然……也正是因為這份對宋離求而不得的思念,讓他對於近在眼前的兒子朗刺,有一種偏執的,錯位補償一般的偏寵偏疼,卻沒有想到,終究再一次造成惡果,讓他與宋離發生了這樣的衝撞,讓他的離兒受了這樣的委屈。
父親疼愛兒子的心是一樣的。
可也許是越近、越得不到越珍貴的心理作祟,他承認,在他心裡,宋離分明格外讓他心疼一些。
也因為這個,他第一次出手揍了朗刺,哪怕他哇哇亂叫,他也不肯收手。
帶著一身牽絆,完顏修離開了興隆山,朗刺太子也終究沒有賞到興隆山的花燈與大年的喜悅。
得知完顏修揍了兒子的事情,宋離顯得格外高興,他興沖沖抱來告訴宋妍,說那位大叔人很好的,而且都已經被乾糧攆下山,讓母親不要再與他們計較了。
兒子善良如斯,宋妍覺得是自己的福分。
但她只摸著兒子的臉,笑了笑,沒有回答。
那一夜,墨九把墨家骨幹都叫到議事廳開會,而宋妍把自己關在房裡,念了一夜的經文。
……
臘月里接近年關,興隆山處處張燈結彩。
從議事廳出來時,墨九徑直牽了玩耍的蕭直回九號,沒有再去打擾宋妍,卻意外在路上巧遇了宋驁。
三年前哈拉和林一戰之後,宋驁為了尋找自己的夢被墨九說服,隨著她來到興隆山,而狼兒以及那群狼卻留在了陰山。
到達興隆山之後,原本習慣了與狼群一起生活的宋驁一開始,並不太能夠適合。可興隆山條件好,有大夫為他看病,衣食也都有專人負責,一來二去,他並沒有尋到夢,卻也留了下來。
南榮已經不是當初的南榮了,但墨九還是很照顧宋驁,一應待遇標準極高,比他當初做王爺時,也少了不多少。
宋驁被墨九帶回興隆山時,彭欣是震驚的,但得知他的遭遇,她卻要求墨九,不要告訴宋驁,他們之間的那段往事,以及小蟲兒的事情。
因為宋驁已經徹底忘記她了。那麼,除非他自己想起來,要不然,她絕對不想硬塞給他一堆責任以及一段也許他原本就沒有的感情。
對於這個女強的彭欣,墨九是服氣的。
但得知自己以前居然是一個王爺,宋驁卻完全不敢相信。
「……我是不是歷史上第一個不知自己是王爺的王爺?」
墨九搖頭:「不是。但你是歷史上第一個在戰場上被擄的王爺。」
宋驁臉紅,「羞煞我也。」
三年前的往事還在眼前,但這中間的三年時間裡,由於墨九常年隨蕭乾在外征戰,並不常在興隆山,故而與宋驁的交流極少,只間或得知一些他的事情。這三年來,他在興隆山做的事情是——教書諭人的墨家教堂先生。
說來也怪,他與宋妍這對兄妹,在某些方面居然驚人的相似。
都不願意吃閒飯,做一個閒人,哪怕有吃有住也非得發揮餘熱。
一個嬌慣的公主做了繡娘,一個尊重的王爺成了先生。而且兩個人都把工作幹得極為出色。
宋驁做先生做得很開心,身體一日比一日好,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好,可三年過去了,他並沒有記得當初的事。不管對她,對彭欣,還是山上任何一個人,他始終保持著友好卻不十分親近的態度,不遠不近,成了她們最熟悉的陌生人。不過,也許有血源關係的原因,他與小蟲兒卻格外的投緣……
乍然看見走在花燈下的翩翩公子,墨九還是有一種簡單的喜悅。
錦衣玉袍的宋驁,不再是那個領著狼群衣衫襤褸的邋遢男子了,一身王孫公子的貴氣,讓她仿佛回到了當年。
「小王爺!」她興沖沖的喊。
宋驁聽見,微微一怔,笑了笑,客氣地向她揖禮。
「鉅子回來了?」
「是啊。」墨九瞥向他手上的東西,「拿的什麼?」
宋驁不好意思地提了提手上一隻青竹編成的蜻蜓,「我答應給小蟲兒做的,試了幾次都不成,今兒才弄好,做得丑了些……」
「不醜不醜。」墨九擺了擺手,低頭問女兒,「是不是?小丫頭。」
蕭直有些困了,打個呵欠,馬上笑眯眯地附合,「是。我娘說的話都對。」
「乖!」墨九最喜歡這個會拍馬屁的親閨女了,摸著她的腦袋,又笑望向宋驁,「小王爺回頭也給我直直做一個?」
宋驁面帶尷尬,「若是小公主不嫌棄,自然是可以的。」
「不嫌!」蕭直搶在墨九之前回答,「但是我可不可以要兩個,我想再給離兒一個。」
「當然可以啊。」宋驁笑著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鉅子這次回來待幾天?」
「大概兩三天就得走!」
「不待過完年?」
「等不了啦——前線緊張。」
「哦。那你可得仔細身子。」
對於即將滅亡的南榮,失去記憶的宋驁似乎並沒有太大的感觸。
這一點,也是墨九覺得欣慰的。
若他憶起,身為男兒,身為南榮皇室子弟,他斷斷沒有如今的輕鬆自在。
兩個人站在燈下閒話幾句,看蕭直再次犯困打呵欠,也就道別分了手。
在墨九看來,如今的宋驁和以前有很大的差別,他少了銳氣與痞氣,臉上也沒有那種無時無刻不掛著的淡淡壞笑,取而代之的是文雅有禮,對人十分疏離——哪怕把他帶回興隆山的第一天,她其實就暗示過他和彭欣的關係,依可過去這麼久,他們之間的感情依舊沒有什麼起色。
他一直在等,等著尋到自己那個夢,以及那個夢中的姑娘。
彭欣也一直在等,等著以前那個宋驁回來,認回她的小蟲兒。
而另一個當事人宋徹,似乎從墨九把宋驁帶回興隆山那天起,就不等了。
他取代了喬占平的位置,成天成天的呆在千連洞裡,對著那些機關巧術與火器圖譜深深入迷,完全沉醉在喬占平留下的手稿和資料之中,在前三年與喬占平研究火器的基礎上,又經三年的獨自歷練,竟也成了火器專家。果然,一個人在同一個領域,只要肯花費時間,在長達數年之後,哪有不精的道理?更何況,他本身確實有這方面的天賦?
三年來,他徹底醉心於此,平常幾乎不出現在人前,更不像以前那樣去打擾彭欣和小蟲兒了。
他似乎選擇了退出。或者說,選擇了自我放棄,以另一種精神上的寄託來消耗時光。
可細心的人都會發現,夜深人靜時,在彭欣的小院外,常常有一個默默觀望的身影。
宋驁不會去,那麼……只能是宋徹。
在宋驁和小蟲兒玩耍時,他們歡聲笑語中,也有宋徹躲在某個角落裡落寞的凝視。
世事兩難全。
三人行,必有一失。
這個維持了數年的結,千千根線,千千個糾結,一時間,也找不到解開的辦法了。
……
剛過臘月二十,興隆山的新年氣氛就越來越濃。
回到興隆山的第二日,墨九什么正事都沒幹,只一心一意陪女兒。
領著蕭直,她去望情崖看日出,去興隆鎮上吃早點,然後去鎮民家裡串門,就像一個尋常婦人似的,除了女兒的事,一概不管。這麼一來,可把蕭直給樂壞了,像一隻小麻雀似的,不僅陪游,還陪聊,一路上把墨九不在興隆山這些日子發生的大事小事,以及她和小夥伴之間的恩恩仇仇,一件一件說給墨九聽。
也是這一天,墨九突然發現,她的女兒,長大了。
在她的成長中,父母親的缺失,成為了她和蕭乾畢生的遺憾,卻並沒有影響蕭直的身心發育。
想到這些,她心裡又酸澀,又欣慰。
幾乎也就在同時,就想到了墨妄——這個沒有成親,卻又當爹又當娘照顧小丫頭的師兄。
在興隆山上,小丫頭是不缺愛的。尚雅、彭欣、宋妍、宋驁、玫兒、曹元,織娘還有眾多的墨家弟子,他們都會照顧她。
然而,付出最多心力的人,還是墨妄。
墨九記得去年回來時那天晚上,風雪遮蔽了興隆山的蒼穹。她落屋的時候,小丫頭已經睡著了,墨妄居然還守在門口——因為那晚突然降溫,天寒地凍的,小丫頭睡覺不老實,總愛掀被子,墨妄怕她受涼生病,不放心奶娘丫頭伺候,生生自己守著。
所以對墨妄,墨九心裡除了感激,是有愧的。
她是墨家鉅子,可她也就是一個精神領袖了,基本的事務都是墨妄和曹元等人在操持。
也因為有了墨妄的存在,墨九才能毫無後顧之憂。
……
在鎮上玩耍,吃吃,走走,樂樂,玩玩,墨九帶著小丫頭一直到天黑方才返回墨家九號。
匆匆洗漱罷,小丫頭沾上枕頭就睡著了。
墨九坐在床邊,端詳她片刻,為她掖好被角,去洗漱換好衣服,正要上床,墨妄就找上門來了。
這會天剛入夜,墨妄找來想是有事。
墨九匆匆披上衣服,掩上門出去。
經了那一場生死攸關的事故之後,墨妄人是醒過來了,可身體一直不大好。也正因為如此,這三年裡,墨九隨蕭乾四處征戰,墨妄並沒有跟隨,不得不長駐興隆山上,一來是為調養身體,二來麼,當然也是為打理墨家事務,做蕭軍的大後方。
墨九進房的時候,墨妄正倚在椅子上,望著油燈出神。
咳一聲,墨九滿臉帶笑,「師兄找我有事嗎?」
「沒事不能找你?」
「哈哈!」墨九笑著坐在他對面,「你確定不是故意損我的?」
墨妄也跟著笑了笑,俊臉上一如既往帶著陽光般的溫暖。
「昨晚的小會上,也沒尋到單獨的機會問你。這一次回來,你什麼時候走?」
墨九抿抿唇角,與他玩笑,「我剛回來你就攆我走?莫非不想見我?」
「哪有的事?」墨妄不是一個會愛玩笑的人,淡淡牽了牽唇角,又凝神盯著墨九看了片刻,「小九,你好似瘦了些。」
「可不麼?天天那日子過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能不瘦麼?」
看墨妄擔憂的視線,她噗嗤一聲,又笑了。
「不過師兄不要擔心。瘦是瘦,有肌肉,你別小看我這身子骨,如今老結實了!」
行軍打仗吃苦受累,人瘦一圈是肯定的,可也正如墨九所說,她整個人精神抖擻,身體也得到了很大的鍛鍊,加上年齡的增長,完全度過了青春期的墨九,少了一點美萌的嬰兒肥,人就像脫胎換骨了似的,變成了徹徹底底的女人,比往昔更嬌美可人,亦更添婦人的風韻。而且,她並不像普通婦人那般,將開疆拓土當成男人的天性,也從來不把自己當女人使喚,在戰場上,她鐵血無情,根本就充當著男人的角色,所以,天生女性的柔美加上她身上散發的英氣與陽剛,就養成了墨九式的美——獨一無二。
或許有人比墨九長得好看,但絕對無人有墨九的氣質。
那自信、那氣勢,那身上自帶的光芒,是從骨子裡有的,不是誰人可以模仿得來的。
當然,當今世上,也惟墨九一人有這樣的底氣,做這樣的事情,睥睨於眾生。
墨妄念之,心尖微微一窒,趕緊耷拉下眼皮,裝著喝水的樣子,不再去看墨九的臉——
又一次闊別數月,見到她,沒有絲毫的陌生,反倒讓他更加難以自持。
「師兄你在想什麼?」墨九的聲音,突然打斷了他的神思。
「嗯?」墨妄放下茶盞,抬頭。
「我問你話呢,怎麼不吭聲?」
「問我?」
看他一臉茫然,墨九噗一聲,又笑,「想什麼呢?這麼出神,我問話都沒聽見。」
墨妄有些慚愧,神色微澀,「小九說什麼了?」
「我問你,怎麼身子骨看著比以前……」墨九的腦袋猛地往前一湊,惡狠狠地盯住他,「看上去更弱了一些?怎麼回事?蕭六郎開的藥,你沒有老實吃,對不對?」
她一句接一句的詢問,像個大家長。
墨妄失笑,「鉅子吩咐,我敢不從命嗎?只是,身子一旦虧損得狠了,也非一朝一夕可以調理好的。」
「唉!」墨九想到他長達三年的昏迷,深以為然,甚至覺得如今他可以坐在面前,與她秉燭夜談,已是上天的眷顧,確實不可急功近利。
想到這裡,她將袖子裡的藥方掏出來,「這次回來,蕭六郎又換了藥方,本來是準備明兒讓灶上煎了再給你端來的,你既然來了,就自個兒拿去瞅瞅。久病成良醫,蕭六郎人在遠方,從鍾大夫的醫案來判斷到底隔了一層,你自個兒得多感受感受,並適時的反饋。」
中醫調養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得不停根本當時體質調整藥方。
為了墨妄的病,墨九也真沒少操心,三年來長期讓弟子來往……
墨妄知道她的心意,默默收下藥方,抬目道:「前方戰事要緊,你們都多照顧自己,我這裡其實不打緊的了。那樣艱難的日子都挺過來了,現下生活這麼好,還有什麼是熬不過去的?」
「話是這麼說。可誰讓我掛心你啊?」
墨九調皮的吐了吐舌頭,在他面前還像當年的小丫頭。
野性,率真,純粹,不留半分城府。
墨妄看著她的神色,唇角扯了扯,卻沒有展露完整的笑容,遲疑一下,突然問:「臨安那邊的情況,不知如何了?想來用不了幾日,就可攻陷皇都了。只不知,大汗會怎樣處置那些人。」
那些人?哪些人?
「你是指?」墨九想一下,不待他回答,又笑了,「你還是關心著她的吧?」
方姬然。
墨九知道他心眼裡,也是對方姬然念著舊情的。
要不然,也不會有千連洞那件爆炸事故了。
不僅墨妄,還有一個織娘,嘴上不說,心裡也始終念叨著。
這三年來,每次墨九回來,她都會支支吾吾扯東扯西說半天不著點兒,其實就是想打聽方姬然的情況。
可墨九能說什麼呢?
從興隆山盜去四個侍女玉雕的方姬然,對宋熹來說,儼然是一個大功臣。她如今已經是宋熹後宮裡的女官,在謝青嬗死後,宋熹沒有立後,又對後宮嬪妃不太眷顧的情況下,方姬然不是東寂的女人,卻成了南榮後宮最有權勢的一個女人。
這些事,平常墨九也不愛提。
但這次回來,可能蕭軍離臨安近了,她總能從墨妄和織娘的眼睛裡,看到某種奇異的目光。
他們一個是母親,一個是青梅竹馬,又過了長達三年的時光淡忘,傷疤好了,總會忘了痛。
可墨九沉浮兩世,該心狠的時候,絕對不會含糊。
「師兄,很遺憾。你們能原諒。我不能。新仇舊恨,都得和她清算的。」
燈火搖曳中,墨九的臉,美而妖冶,似乎還帶了一點狠戾的光芒。
墨妄凝視著她,久久沒有回答。
過了好久,才聽他重重一嘆。
「讓她從千連洞拿走仕女玉雕,原就是我的罪過,我本不該問你這句話。」
「師兄不必自責了。當時事發突然,誰能料得到?而且,你在我這裡,永遠不會有罪過一說。」墨九寬慰著他,等氣氛稍稍緩和,眸子亮了亮,又意氣風發地道:「再說,任她拿走,又有什麼干係?就當讓他們幫保管兩年吧,反正還得開乾坤二墓,等到現在,咱們一窩端了也好。省事!」
「是,也就差乾坤二墓兩個仕女玉雕了。」墨妄突然嘆口氣,「但願你們順利,若不然。我難辭其咎。」
「你這人就是,什麼事都往自己身上攬。放心吧,丟不了。我不僅要把仕女玉雕全都拿回來,還要你養好身體陪我一起去開神龍山的祭天台。」
她說得一本正經,沒半分玩笑的戲謔。墨妄知道,如今的墨九,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需要他的羽翼來呵護的小寡女了,她有了堅硬的翅膀,有了高飛的力量,她的背後還有這個天下最強大的男人——北勐大汗蕭乾。
「師兄,你怎麼又在發呆?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我告訴你啊,不許為她擔心,知道沒有?」
「我沒有。我只是——」墨妄閉了閉眼,聲音幽幽一沉:「只是想到一事。」
「何事?」
「遠在神龍山的墨家總壇。」墨妄道:「其實,自打你登上鉅子之位,墨家總壇實際上已算遷至興隆山了,可神龍山雖然荒廢了,到底是祖宗留下的基業……申長老前些日子去了一趟神龍山,特地來函說,好多建築都有殘破,需要修補,尤其是老祖宗的墓地,受到山洪襲擊,發生了大面積坍塌。我拔了些經費下去,準備重新修繕一下。」
「應該的。」墨九沉默一下,突然又抬眼,「祭天台塵封已久,也需要重新打掃乾淨了。」
墨妄一怔。
塵封已久,那是因為無人可以打開。
這一次,真的可以集齊八個仕女玉雕,順利打開期待已久的祭天台,拿到千字引嗎?
沒有答案!
……
……
景昌八年,有一個極寒的冬天。
大抵為呼應時事,凜冽的北風夾著鵝毛大雪銳不可當地刮向了臨安大地。
正月初一,過新年。
這一天,對南榮是一個重要的日子。
新年頭日,適逢皇太子宋昱八歲生辰。
登基以來,這是景昌帝為太子第一次大肆賀生。
從宮中到城中,整個臨安一片喜氣瀰漫。
精美的花燈,將繁華的夜下城池,照得如同白晝。
人們紛紛走出家門,走上街市,在滿城花燈照耀中,感受這座曾經富饒得令天下人心嚮往之的都城最後的風光。
就在一個時辰前,斥候快馬從早已關閉的崇新門而入,揮舞著小旗,高喊著急報,為南榮帶來一個令人震撼的消息。
蕭乾親率大軍,已逼近臨安,與左相蘇逸率領的南榮禁軍在運河岸邊展開了激戰。
一旦蘇逸兵敗,蕭乾等於一隻腳已踏入了臨安城。
只等他另外一隻腳邁入,屆時——
臨安不保,南榮將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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