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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069米 要想贏,先學會輸

    府里鬧出大動靜來的時候,溫靜姝剛從淨房沐浴出來,披了件輕軟的寢衣,洗過的頭髮濕漉漉的滴著水。她並沒有出門去看,只喚了冬梅過來為她絞頭髮。

    這時,有人急匆匆過來,把院門拉得「噼啪」作響。

    溫靜姝性涼,不耐嘈雜,不由皺起眉頭,「夏青,你又在急什麼?」

    從院門頂著秋風進來的女子果然是夏青,她蒼白著臉,「二少夫人,不好了?」

    溫靜姝斜她一眼,牛角梳重重放於桌上,「好好說話。」

    夏青以前覺得二少夫人溫和,最近被她屢屢的情緒失控嚇得有些不敢亂說話了。咽一口唾沫,她才仔細把院子裡發生的情況匯報給溫靜姝,包括墨九失蹤,蕭二郎被人在墨九房門口的坑裡找出來等等,竹筒倒豆子似的,說得很快。

    可溫靜姝沒耐心聽完,就平靜地打斷了,「靜嫻呢?」

    原本溫靜嫻就住在溫靜姝的耳房裡,先前蕭二郎喝了酒出來,入得溫靜嫻的房間把她拽出去,動靜並不小。這個院子裡,溫靜姝和夏青、冬梅等丫頭,自然都聽得真真兒的。

    冬梅膽小,垂著頭不敢吭聲。

    夏青也垂下眸子,兔子似的小聲道:「奴婢正想告訴二少夫人這事。靜嫻姑娘被人在園子裡找到,衣衫不整……奴婢剛讓人把她抬回屋裡了。按說二爺是與靜嫻姑娘在一起的,奴婢實在不明白,怎會大半夜的……二爺又去了大少夫人院子,如今二爺出事,大少夫人也不見了,老夫人正在氣頭上……靜嫻姑娘的事,奴婢也不曉得當不當稟報。」

    「不必多說。」溫靜姝輕聲道:「主子的事,你們一概不知。」

    夏青與冬梅巴不得少些事,趕緊點頭稱是。

    溫靜姝撫了撫鬢角落下的濕發,「六爺回府了嗎?」

    夏青目光微閃,不敢正視溫靜姝提到蕭乾就生出暗光的眼,「奴婢先頭忙著把靜嫻姑娘帶回來,免得丟了臉子,也……也沒去院子裡瞧,只聽丁順兒說,老夫人派人去請了。」

    溫靜姝想了想,「更衣,我去一趟大嫂那裡。」

    府里出了這樣大的事,而且還涉及到溫靜姝的男人,她怎麼也應當去一趟的。夏青與冬梅兩個很快與她打扮起來,可溫靜姝似是著急,釵環未截,便那般一身素淨,披頭散髮地沖了出去,那一身凌亂不堪的樣子,出現在墨九的院子時,一看便是著急趕來的。

    她給老夫人、大夫人和二夫人、三夫人分別請過安,解釋道:「靜姝先前在沐浴,沒有聽見外間的動靜,來得慢了,還望贖罪……」

    「還不去瞧瞧你男人?」二夫人不耐煩這個唯唯諾諾的媳婦兒,斥她一句,就冷哼道:「整天就知惺惺作態搏人可憐,你但凡對二郎存有一分顧念的心思,他也不會落到今日。」

    溫靜姝眉都不抬,「婆婆教訓得是。」

    這會子蕭二郎還在打滾撒賴。

    他不讓人抬回去,就在墨九的屋檐下賴著。藍姑姑無法,從裡屋拖出一張草蓆,眾人只好把渾身濕透、滿是辣椒與姜蔥等物的蕭二郎抬在草蓆上頭。老夫人與二夫人過來,哄他回去先沐浴,這貨也不肯出門。

    「老祖母,老大媳婦這一回過分了,不給我個說法,我是不會走的了。她不要以為裝著不見了,這事就完了。」蕭二郎還在哭哭啼啼,由於被鹽和酒等物醃得久了,滿身滿臉,但凡露在外面的皮膚都是紅彤彤的顏色,看上去狼狽之極。

    溫靜姝蹲到他身邊,張了張嘴,拿絹子為他拭臉,試圖安撫,「夫君,我們先回去沐浴罷?靜姝為你備上熱水,洗洗就好了。大嫂如今被賊人劫去了,你在這裡也說不出個究竟……」

    「呸!你是個什麼東西,敢管老子的事?」蕭二郎本就不待見溫靜姝,加上又在氣頭上,指著她就破口大罵,「你這婆娘不要以為我不曉得,你就沒存什麼好心。老大媳婦哪是被人劫去的?我分明聽見她的聲音,然後才被人打暈在地,扛到這裡來的……依我說,那娼婦從來就不安分,恐是與人有了私情,這才背著大哥搞這些不三不四的事,被我撞見……」

    「二哥這個撞見也真是巧。」不輕不重的聲音從院門口傳來,冷颼颼直入人心。

    院中眾人望去,只見蕭乾從院門大步過來。

    他似是走得有些急,手上生硬地捏著馬鞭,面孔冷漠得似從閻王殿裡轉了一圈回來的,陰氣沉沉,尤其看向蕭二郎時,眸中似刺出了鋼刀,恨不得將他一片一片凌遲。

    「二哥這齣戲,精彩!又擄了人,又洗了冤屈。」

    此言一出,院裡一片寂靜。

    蕭二郎覬覦墨九,蕭府無不知情。

    如今被蕭六郎一點破,幾乎大部分人都相信,確實如此。

    可這回蕭二郎真是冤枉透了,他確實只是想搞溫靜嫻而已。墨九這塊肥美的鮮肉,他雖然垂涎了許久,可曉得那娘們兒厲害,又有蕭六郎撐腰,老夫人與他娘警告過他好幾次了,他想下手也沒那個膽,更尋不到機會。

    這會兒被蕭乾一指認,他原就通紅的臉,更是漲紅幾分,指著不遠處的大坑,「六郎這話還真是顛倒黑白,莫非我蕭老二會蠢成這樣,先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再把大嫂擄走?」

    吼到這裡,他又指著藍姑姑和玫兒、靈兒。

    「你們說,這坑是不是你們自己挖的。看吶,牆角的鋤頭上還有泥,未必你們狡辯得了?」

    玫兒和靈兒未有吭聲,可墨九說得對,薑還是老的辣。莫看藍姑姑平常愛哭膽小,可遇到事兒了,她還是比玫兒這樣的小丫頭拿得准火候。

    拭著眼淚出來,她跪在地上,埋頭辯道:「這個坑是奴婢們挖得沒錯,可並不是為了害人才挖的。大少夫人說,這深秋一過,眼看就要入冬了,得醃一些好吃的醃肉出來。而且,醃肉要美味,還得在地里捂上些日子,這才讓奴婢們挖了坑……可這坑上面,奴婢們原本蓋有很厚的蓋子,常人便是踩過去,也不會掉入坑裡的。」

    她說到這裡,又去撿起一些瓶瓶罐罐的作料殘渣,捧在手上,跪地昂頭,「蕭使君、各位夫人小姐,你們看。這是鹽、這是生薑、這是酒……若這個坑是為了害人,奴婢們又何苦巴巴找來作料?作料的用處,不就是為了醃肉嘛?」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

    想到平常墨九沒事就搗鼓吃的,雖然有過「螞蟻上樹」這樣荒唐的東西,卻也做出了如「松花蛋」一樣的美食,尤其大夫人受她「孝敬」最多,幾乎不用腦子想,就信了藍姑姑的措辭。

    尤其事關大房,她不能讓二房給坑了。

    於是,大夫人董氏左右看看沒人吭聲,清了清嗓子,便出了頭:「老夫人,老大媳婦還在楚州時,就說有一個醃肉的法子……好像與這般無二,那會她還說,做好了,要孝敬老夫人哩,沒想到如今出了這事……依媳婦的意思,事情如何且不論,先得派人找到老大媳婦才好。人回來了,再一問,不就清楚了嘛。」

    「說得對。」老夫人難得讚許的看一眼大夫人,又不悅地看向溫靜姝,「還不把你男人哄回去沐浴更衣?一大幫子人杵在這裡,是讓人看我蕭家的笑話嗎?」

    溫靜姝福了福身,還沒動作,那邊的蕭二郎突然自個兒從草蓆上跳起來,就像被針蜇了似的,嘴裡喊著「好癢好癢」,整個人就開始上躥下跳,甚至顧不得眾人圍觀,一雙手在紅得滴血的身上四處抓撓起來,就連那張醃得「熟透」的臉,也被他自己的指甲撓出了幾條長長的紅痕,深可見肉。

    轉瞬間發生的事,變化太快。

    眾人幾乎還沒反應過來,蕭府的上空便盪起了蕭二郎失控的慘叫聲。

    所有人都驚恐的看著他,不知所措。

    「快,快摁住二爺,不讓他撓了。」老夫人率先反應過來。

    「快啊,都愣著幹什麼?抓住二爺!」看兒子如此,二夫人幾乎哭了出來。

    「是。」兩個家丁回過神,速度極快地躥上去,想摁住蕭二郎。

    可別看蕭二郎平常一副被酒色掏空的虛弱樣子,被人拉住雙臂,他力氣卻頗大,掙扎著,他一邊撓癢,一邊赤紅著雙眸打人,兩個家丁不僅沒能摁住他,反倒被他甩翻在地,呻吟不止。這樣一來,他身上臉上又添了不少新的傷痕。原本那一身皮膚,就被鹽、酒等物泡過,這樣一撓,傷口猙獰,血肉模糊,一條條深溝,不住往下淌血,那畫面驚悚駭人。

    「六郎!」

    老夫人看蕭乾袖手旁觀,不由直跺拐杖。

    「還不快看看你二哥。」

    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蕭二郎這時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一雙赤紅且驚恐的眼,一瞬不瞬地盯著蕭乾,雙膝跪在地上朝他爬過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求他,「六郎,快救救二哥,我好癢,好痛……我肯定被人下毒了……六郎,以前的事,都是二哥不對,可我們是親兄弟,快……救救二哥……救救二哥……」

    看著他暴漲的雙眼,一滴滴流出鮮血,蕭六郎側頭看向薛昉。

    「去!把二爺制住。」

    薛昉點點頭,二話不說,上前就把蕭二郎按翻在地,然後在他吃痛的驚呼聲里,把他雙臂往後一擰,膝蓋再頂向他的腰,那蕭二郎便動彈不得了,只剩一雙腿,受不住癢的來回搓動,動作與形象極是不雅,幾個小丫頭不敢直視,紛紛別開了頭。

    蕭乾蹲身看一眼蕭二郎,未動聲色。

    老夫人與袁氏緊張地過去,小聲問:「六郎,你二哥怎樣了?」

    蕭乾翻了翻蕭二郎身上的傷口,又拿帕子仔細擦乾淨手,方才慢慢起身,不輕不重道:「不妨事,回去把房間用艾葉多熏幾次,身子用艾味水洗淨,派人去我藥堂里拿些藥膏擦一擦傷口,休息幾日就好了。」

    老夫人鬆了一口氣,卻聽他又道:「可二哥這臉……」

    看著被蕭二郎自己撓得血肉模糊的臉,老夫人與袁氏又緊張起來,「臉怎麼了?」

    蕭乾道:「恐會留疤。」

    留疤的意思,不就是毀了容貌麼?蕭家沒有丑兒郎,不僅六郎艷名冠天下。便是大郎,二郎、三郎、四郎、五郎也都個個樣貌出眾,二夫人袁氏也常常為此自傲,覺得自家兒子英俊倜儻……聽了這話,不由都愣住了。

    「六郎,你二哥是被人下毒了嗎?」

    蕭乾道:「無毒,可抓撓的傷口太深,神仙也無法。」

    說罷他似乎不願意再多說什麼,只是再一次端詳了一下墨九這個嘈雜的小院兒,又往深坑處看了一眼,便淡淡地道:「在找到大少夫人之前,不許任何人進入這個院子,也不許任何人拿大少夫人的事,亂嚼舌根。」

    在蕭府,誰都有些害怕蕭六郎。

    他的吩咐,也無人反駁。

    蕭二郎呻吟著被人抬回去了,為免他傷著自己,家丁把他雙手反剪著捆得嚴實,一路上他又癢又痛,驚恐地叫喚著。其餘眾人聽了那聲音有點發瘮,也不敢多言,紛紛自行散了。墨九的失蹤事,從老夫人到丫頭婆子,似乎眾人都忘了,沒有任何人提起大少夫人不見了。

    藍姑姑、玫兒和靈兒三個人看著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察看的蕭乾,有些不敢抬頭。

    那些醃肉的瞎話騙得了旁人,不一定騙得了蕭乾。

    她們三個生怕他深究,可蕭乾在院子裡走了一圈,只靜靜看她們一眼。

    「把院子收拾好,也睡去吧。」

    藍姑姑一愣,抬頭,「蕭使君,可我們家大少夫人不,不見了?」

    蕭乾冷冷看著她,「她是怎樣不見的,姑姑不比我更清楚?」

    藍姑姑被他目光一悚,差點咬到舌頭,「奴婢,不,不知情。」

    蕭乾收回眸子,望向那個原本為他準備的坑,淡淡道:「不知情好。」

    秋風蕭琴,秋葉片片飛落。蕭乾出了墨九的院子,又從原路出去。路上,他一聲未吭,也沒提如何尋找墨九之事,便是貼身跟隨的薛昉也有些不大明白他了。為什麼他急匆匆入府來,入了院子卻又不慌不忙了?現在,連找墨九的心思好像也沒有。

    可左看右看,薛昉也理不出個頭緒。

    從來,他都不了解蕭乾的。

    他的喜怒哀樂,都被那一副寡淡於世的面容遮去,除了有限的幾次見過他被墨九氣得變了臉,大多時候,他幾乎從「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論是官職升遷,陛下獎賞,還是百姓誇他才貌雙全,冠蓋古今,功績能力將會彪炳史冊,還是如今他要做玉嘉公主的駙馬,整個臨安府都在議論紛紛,他依舊像個置身事外的人。

    思慮片刻,薛昉看著他的臉色,「使君,我們不去找大少夫人嗎?」

    蕭乾目光微沉,似頃刻掀起了暴風驟雨,「不找。」

    「啊!」一聲,薛昉心都懸了起來,「為何不找?」

    蕭乾沉默抬頭望向夜空。似在對薛昉說,又似自言自語,「若想贏,先學會輸。」

    他的聲音很小,薛昉並未聽清,遲疑一瞬,接著又問:「這大晚上的,若大少夫人萬一出點什麼事,可怎生是好?」

    蕭乾涼涼掃他一眼,「你出了事,她都不會出事。」

    雖然與墨九相處不久,但就薛昉本人而言,不論是招信會做「機關鳥」的墨九,還是趙集渡會破機關會看命理風水的九爺,抑或蕭府那個整天只知道好吃懶做的大少夫人,都讓他很是敬重。可蕭乾不找,他做屬下的,也不好再提。

    一路懸著心穿過庭院迴廊,還未出府,薛昉遠遠就看清迴廊盡頭安靜的花圃里,靜靜立著溫靜姝。

    深秋的夜,寂靜無聲。

    她一個人站在那裡,身側有落葉在隨風舞動,她卻安靜得像一樽石雕,婀娜單薄的身姿,一動不動地半隱在黑暗裡,寂寥、可憐。

    薛昉愣了一下,「使君,是二少夫人。」

    蕭乾頓步看一眼花圃邊的溫靜妹,沒有回頭,只吩咐道:「你們在這等我。」

    薛昉有些莫名其妙,可看到蕭乾朝溫靜姝走過去,卻也什麼都沒敢問,只和另外幾名侍衛互相遞了個眼色,退下去,好好為他家使君把風,畢竟小叔和二嫂深夜在庭里相會,不管什麼原因,被有心人瞧去,都會添些風言風語——

    看到蕭乾,溫靜姝慢慢挪步上前,「今夜風大,六郎怎穿這樣少就出門了?」

    蕭乾臉色淡然,負手而立,「此處沒有旁人了,你不必再裝。」

    溫靜姝苦笑著看他,雙手絞著指上的手絹,沉吟不決的考慮良久,終於嘆了一口氣。

    「我就知道瞞不過你。可六郎,我也是沒有法子……這麼多年,我是怎樣過來的,旁人不知情,未必你也不知嗎?」頓了頓,看蕭乾臉上仍然沒有什麼變化,她似是被風吹得有些冷,抱緊雙肩,慢慢蹲身坐在花圃邊的石頭上,聲音委屈,也不甘。

    「蕭二郎欺我也就罷了,可眼看靜嫻也要遭他毒手,我再不能袖手旁觀……」

    頭頂上,蕭乾依舊靜默無語。

    溫靜姝慢慢抬起頭,看他在秋風中冷肅的眸子。

    「我給他下了『失心散』,只想他安分一點,癢得沒法去打靜嫻的主意。可誰想到失心散還未發作,他竟然先禍害了靜嫻,又跑去找大嫂,落得這樣下場……」慢慢的,她又撐著弱不禁風的腰肢,站了起來,「失心散的藥效六郎知情的,若非他先喝了酒,再在大嬸的院子被酒催化,就不會有這樣強烈的反應……」

    怔了怔,看蕭乾依舊盯著她審視,她突地諷刺一笑,「不過六郎,你又為何要救他?蕭二郎這樣齷齪不堪的人,又如何值得六郎相救?」

    蕭乾不輕不重的聲音,隨秋風掠過,不冷,卻驚心,「二郎雖壞,不致死。」

    溫靜姝緊緊抿了抿唇,別有深意的一笑,「若今日他擄去亭中欲行淫事的人是墨九,你也會覺得他罪不致死,還會認為他是親兄弟嗎?」

    「他很識趣。」蕭乾冷冷看她,「沒敢動她。」

    「呵!」溫靜姝譏誚地笑著,忽然慢慢上前,換上一副不像平常溫婉的冷臉,盯著他一字一句道:「可你一意維護的人,如今又在哪裡?六郎,你何必欺騙自己?她非你之人,與我更無不同,嫁給大郎一日,便一輩子都是你的嫂嫂。她這一生,都不可能與你有任何牽連。」頓了頓,她似是潤了潤喉,語氣更重幾分,「再有,六郎是大丈夫,要的從來都非兒女情長,六郎有更為廣茅的天地,可任你馳騁,何苦折戟於一婦人之手?」

    一雙眸子緊盯著蕭乾,溫靜姝像在看他。

    可仔細觀之,她又似透過他的面孔,望向一些更為久遠的過去。

    「我這一生已經毀了。六郎,我不想你也毀了自己。」

    蕭乾靜靜看她,四目相對,他沒有說話。

    溫靜姝撫了撫臉,睫毛彆扭的抖動一下,「我變醜了是不是?不再像以前那麼好看了。所以,女人再好的容色,都會蒼白老去。我是,墨九也是。今日這些話,六郎不想聽,我也非說不可,非得阻止你不可。六郎如今羽翼未豐,不要輕舉妄動。一個女人,哪怕她美絕天下,也不值得六郎為她,與人正面宣戰。」

    「你知曉的事,還真不少?」蕭乾眉頭輕蹙一下。

    「那是因為我關心你。」溫靜姝無奈又幽怨的聲音,借了秋風傳過來,「六郎,若不然,你放棄吧,帶我離開這裡,找一個無人可找到我們的地方,過我們自己的日子……」

    蕭乾像聽了一個笑話,幾乎突然的,輕笑一聲。

    「我的事,不勞你費心。好好做你的二少夫人罷,那些小伎倆,不要在我面前使。」他分明在笑,可聲音卻很冷,說罷又淡淡看她,「還有一言我要提醒你。身為醫者,有所為,有所不為。蕭二郎雖不是什麼好人,可在你入蕭府之前,他並未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便是青樓狎妓,也是一手錢一手貨。你已毀他至此……夠了。」

    說完,蕭乾沒有再停留,轉身領幾個侍衛自去了。

    溫靜姝看著他俊逸如仙的背影,還有被燈火勾勒出的頎長影子,只覺心裡一陣陣犯涼。這個男人有著謫仙一般美艷的容顏,卻涼薄寡情,從不為女色所動,有著高山遠水的淡薄情懷,卻又有著金戈鐵馬爭霸天下的志向,矛盾、內斂、叫人心悅,叫人歡喜,又叫人悵惘痛苦。

    花圃里的花,一朵朵艷麗多嬌。

    溫靜姝的手指摸上一朵,將它掐碎在掌心,看她零落落地,啞然失笑。

    「可我毀去的一生,又怎麼算?又找誰去算?」

    ——

    「使君!」薛昉回頭看見溫靜姝的影子,小聲道:「二少夫人還在那裡。」

    蕭乾腳步很快,眸底有濃重的陰影在凝集,「多嘴!」

    「哦,那我還是問大少夫人的事吧。」薛昉被吼了,有些不敢對視蕭乾,只一個人小聲叨叨道:「……我覺得大少夫人與二少夫人不太一樣。二少夫人對使君好像是真心喜歡的,大少夫人對使君嘛,好像除了吃你的,用你的,再玩弄你,就沒有別的了。若認真說來,二少夫人對使君更好,可也不曉得為何,我還是喜歡大少夫人多一些。以前屬下聽人說,這人與人之間,就靠一個眼緣。喜歡一個人,是沒有道理的……」

    薛昉正在思考人生,突地肩膀被人碰了一下。

    他抬頭,看見闖北念著「阿彌陀佛」的標準身姿,「幹嘛?」

    闖北正視著他,摸了摸光滑無毛的頭頂,奇怪問:「你一個人在念些什麼?」

    薛昉回道:「我在和使君說話啊!」

    闖北雙手合十,「施主真是惹人哀傷,主上在哪?」

    薛昉一驚,這才往身側看去。可哪裡還有蕭乾的身影?

    他無語了,「使君被我念走了?還是找大少夫人去了?」

    闖北搖搖頭,給他一個深不可測的表情,「佛曰:不可說。」

    ——

    城郊宅院,酒過三巡,墨九的臉色更紅了幾分。

    她傾身拈起石桌邊一株秋菊的杆子,將它艷艷的金黃花朵托在掌心,想想又扯下幾瓣,泡在自個面前的酒杯里,晃蕩一下,看花瓣纏繞著透明的酒液,無端覺得這畫風太過美好。

    「東寂……」

    東寂長發輕盪,轉頭看她。

    只一聲輕「嗯」,似纏繞了無數的情緒。

    墨九摸摸自己滾盪的臉,放開花兒,嚴肅問:「你這地方真漂亮,得值多少銀子?」

    東寂沒想到她會莫名問這個,輕笑道:「你若喜歡,送你好了。」

    換了平常姑娘怎麼也得忸怩著拒絕一下,可墨九卻當即就來了興趣,一拍桌子就把事兒定下了,「好哇好哇。一言為定?」

    東寂果然一愣。

    且不論這個院子的價值,就單憑這座可遠眺臨安城的高台,就費工費錢又費時。

    可他說出口的話,又如何收得回來,「一言為定。」

    見他這般爽快,墨九對他好感又添了幾分,笑眯眯地捏著下巴,從帳幔飄飄的高台窗戶,望向臨安府漸漸熄滅了燈火,渲染在一片黑暗的城池,「不曉得這個宅子,叫什麼名字?」

    東寂溫和道:「既然送你,自是由你取名。」

    墨九也不客氣,「這個好。」

    沉吟一瞬,她盯著面前酒杯里的菊瓣兒,一槌定音:「就叫『菊花台』好了。」

    「菊花台?」東寂默一下,臉上蕩漾著暖暖的笑容,「好名字。」

    墨九哈哈大笑,心裡藏了見不得人的猥瑣小心思,端酒喝時,不由嗆得咳嗽著,把眼淚都嗆出來了。大抵是酒後壯膽,加上心情愉快,她拿起一隻筷子,在瓷碗邊上有節奏的敲擊著,便唱起了前世那首人人耳熟能詳的《菊花台》來。

    你的淚光,柔弱中帶傷

    慘白的月彎,彎勾住過往

    夜太漫長,凝結成了霜

    是誰在閣樓上,冰冷的絕望

    雨輕輕彈,朱紅色的窗

    我一生在紙上被風吹亂

    夢在遠方,化成一縷香

    隨風飄散你的模樣

    菊花殘,滿地傷

    你的笑容已泛黃

    花落人斷腸

    我心事靜靜淌

    北風亂,夜未央

    你的影子剪不斷

    徒留我孤單在湖面成雙……

    這貨唱歌不算特別好聽,可備不住嗓子生得好,加上《菊花台》那首歌,她上輩子實在聽過無數遍,想唱走音都難,雖然情緒搞了一點,聽上去卻也悠然婉約。漸漸的,她胡亂唱著,突然聽見耳邊有了伴奏的音樂,琴聲悠悠如同銀河中星辰流瀉,帶了一絲憂傷,一絲訴不出的情懷……

    她轉頭,看東寂把琴放在石桌上,修長白皙的手指在琴弦間有節奏的跳動著,一首古琴版的《菊花台》伴奏音便充斥在這秋風乍起的高台之上——只憑她這樣輕輕吟唱,東寂就能和弦伴奏,看來此人不僅上得廳堂有顏值,下得廚房做好菜。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應當也是無一不通了。

    墨九靜靜看著她,逗趣的心思沒了,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卡住。

    這樣一個優秀的男子,卻有興致陪她在這胡鬧?

    ……果然顏值有這麼重要麼?她又摸了摸臉。

    東寂撥弄著琴弦,長長的髮絲落在弦上,聽她沒了聲音,輕輕抬頭。

    「你唱得很好,不必害羞。」

    墨九捏了捏發燙的耳垂,「我不是害羞,只是……」

    見她眸底有猶豫之色,東寂又笑道:「以食會友,琴音相伴,如伯牙子期之遇知音,本是人生美事,你又何必拘束?」

    話雖這麼說,可墨九卻是唱不出來了。

    也不曉得是酒水太醇美,還是這個樣子的東寂太迷人。聽他撫著琴,若她再扯著嗓子唱歌,實在尷尬。所以,她將筷子丟在桌上,在筷子划過碗邊時清脆的「錚」聲里,似笑非笑道:「伯牙子期,這個比喻確實不錯。但願經年之後,你我情分亦不負這一桌酒食,不負這一首琴音。」

    東寂沉靜如水的臉,有一剎的恍惚。

    認識這麼久,墨九雖然一直很嚴肅,卻從無這一刻這樣的認真。

    她又道:「有句話,我想告訴你。東寂,不論你是誰,如今的我,都把你當成朋友。並且以有你這樣的朋友為榮。但願這份純粹,不會改變。」

    燈火之下,東寂面龐微凝,如玉一般的手指依舊撥弄著琴弦:「你唱的這曲子,我從未聽過,很是喜歡。你若再唱一回,我便應你所允。」

    墨九醉眼惺忪,可腦子卻清醒的很,與他相對而坐,看他眸底光華流轉,她一雙晶瑩的眸子微微眯起,臉上也蕩漾出一種平常並不多見的情緒。考慮一瞬,她長長的睫毛眨了幾下,再出口的《菊花台》,就沒了先前的吊兒郎當,一字一句,唱得認真柔和,細聽,似乎也有幾分幽怨。

    花已向晚,飄落了燦爛

    凋謝的世道上,命運不堪

    愁莫渡江,秋心拆兩半

    怕你上不了岸,一輩子搖晃

    誰的江山,馬蹄聲狂亂

    我一身的戎裝,呼嘯滄桑

    天微微亮,你輕聲地嘆

    一夜惆悵,如此委婉……

    琴聲與歌聲,傳出去老遠,醉的不僅是人,似乎也是夜空。

    不知過了多久,墨九聲音戛然而止,不好意思打個呵欠,「天兒快亮了。」

    東寂仔細收了琴,又自然地探探她的手,「秋夜太寒,沒冷著你吧?」

    墨九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臉,「正好降降溫,消消臉上的顏色。」說罷看東寂含笑看著她的臉,白衣長發,溫柔多情,目光許久沒有挪開,她不由怔住。一男一女這樣相看,在帶了花香與酒香的空間裡,帷幔飄飄,香風繚繞,實在太容易催動曖昧。

    「看我做什麼?」墨九臉上燙了幾分。

    東寂慢慢起身,走到她的身側,一言不發。

    墨九覺得心跳突地加快,不敢看他的臉,「我得回去了。」

    東寂沒有回答,只拿過石凳上一件精緻的月白色風氅,慢慢披在她的肩膀上。墨九正想去接風氅的帶子,東寂卻錯開她的手,雙臂從她背後輕輕繞過她的脖子,伸向她的領口,一點一點,不緊不慢地將風氅為她系好。

    這樣溫柔的舉動,這樣俊美的男子……一般人真抗拒不了。

    墨九收了收心,吁一口氣,想說句什麼來緩和氣氛,東寂卻又溫柔地替她拂了拂凌亂的頭髮,然後問:「我還沒問過你的名字。」

    低柔清淺的嗓音,攪得墨九心亂如麻。

    她並非沒有與男子有過肢體接觸,便是蕭乾也曾抱過她。

    可這一刻,也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畫面太曖昧,她只覺心慌得厲害。東寂這種成熟男子的眼神,溫柔、有力,分分鐘就可以挑出她一腔的悸動。這人不若蕭六郎那樣清冷涼薄,對任何女子都拒之千里,即便有著令人驚艷的美,也讓人不敢靠近。東寂不同,他像握著一把可以讓女子束手就擒的刀,很容易讓女人在他渲染的甜蜜與柔情之中,難以自拔。

    她輕呼口氣,沒有回頭,只道:「你不是早曉得我是誰,還問就矯情了。」

    東寂似乎笑了一聲,語氣里有一抹去寒生溫的暖意,「我想聽你說。」

    墨九不太自在地扯了扯肩膀上的風氅,不經易接觸到他溫暖的手指,燙了一下,又本能地挪開身子,歪著頭,從正面仰視他俊美的臉,一字一頓,「墨,九。江湖人稱,九爺。」

    東寂愣一下,揚起的唇角,「很好聽的名字。」

    對這樣的恭維,墨九很無奈:「我家取名,比較節省,你別變相笑話我。」

    「那麼墨九……」東寂未接她的話,暖洋洋的笑道:「不回蕭府了,可好?」

    墨九身子被雷劈了一般,突地僵住。

    若是在之前,有個俊美溫柔的男子這麼跟她說,讓她不必再回那個鬼地方了,從此可得自由,而且他還有足夠的能力可以護著她,不會讓她再遭受那些風吹雨打,那麼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做鴕鳥,先逃脫牢籠再管以後。

    可如今……她身上*蠱未解,藍姑姑在蕭府,玫兒在蕭府,靈兒也在蕭府,她娘還需要入京找蕭六郎看病,她還有著「天寡之命」,有著不到二十五歲就會容顏老去的預言……她還要找到八卦墓,還要做墨家鉅子,還想看千字引上的武器圖譜,她好像還有很多事,必須與蕭六郎一起做……這樣走了,似乎不太好?

    找了很多很多藉口,她僵硬的身子終於緩過來。

    「笨蛋,我都嫁人了,怎麼可能走得了?」

    東寂沉默一下,眸中沉浮,卻又溫和的笑開。

    「那以後,我要找你吃喝,怎麼辦?」

    這個問題墨九也有些惱火,掃一眼桌上狼藉的酒菜,她突地點點頭,「人類為了吃,總會有許多的辦法。放心好了,對於吃,我向來沒有抗拒之心。再有這個宅子,我還得尋了機會來收哩……總會見上的。」

    東寂笑了:「好。」

    兩個人一前一後下了被深秋夜露打濕的台階,沿著鋪滿了秋菊的小徑走出宅子。門口有一輛馬車在靜靜等候。車轅上,辜二在打盹,他像是等得疲倦了,已經睡了過去。可等墨九與東寂出來的時候,他打著呵欠睜開的眸子裡,卻清明一片。

    「辜二,路上仔細些。」

    東寂吩咐完,又理了理墨九的衣裳,「回蕭家不會有麻煩吧?可需我為你善後?」

    「別了。」墨九一張臉,在門口燈籠的映襯下,堪比大紅蝦,「你只需給我留著好吃的就行。其他事,不必為我操心。」

    「好。」東寂看一眼天際濃重的黑幕,突地抬手在她腦袋上揉了揉,用一個極為寵溺溫暖的手勢把她拉近,又低頭在她耳側輕輕道:「九兒,這個夜晚與你重聚,我很快活。如今再分離,我便不說再見了。這所宅子,你來,我便在。」

    這個動作太親昵了,可東寂很快,墨九沒法子避開。

    等他把話說完,如果她再刻意迴避,反倒顯得矯情與生硬。

    她笑了笑,未動聲色地退後一步:「你若不這樣突然襲擊,我也會很快活。」

    東寂低頭,揉下鼻子,也輕輕發笑,「往後我會讓你更快活的。」

    這句話又有一絲曖昧了,不過墨九本來就臉紅,這樣即使不自在也察覺不出來。她不以為意的笑笑,再看一眼夜色下的「菊花台」,突然有點兒捨不得這樣輕鬆愜意的生活。可畢竟她活在這個世道,不能真的什麼事都為所欲為。

    上了馬車,東寂朝她揮手告別,「期待下次再聚。」

    墨九腦袋伸出來,點了點,「下次再聚,能多做點我打包走嗎?」

    東寂似乎笑了,聲音被揉碎在車轆轤的轉動聲里。

    黎明前的黑夜,天色很暗,墨九心無旁騖地打著呵欠,放下了帘子。

    可辜二卻發現,馬車走了很久,東寂還站在門口,目送她。

    車輪壓過石板,「咯吱」有聲,就在菊花台大門平整的石路外不足百步路,有一蓬青翠的竹林。竹葉被秋風吹得「沙沙」作響,燈火照不見竹林的陰影,也照不見竹林里陰暗的一角。

    那裡安靜地停放著另外一輛馬車。

    黑暗之下,秋風之中,馬車顯得淒清寂寥。

    「主上……」擊西委屈道:「他們走了,咱們也回吧。」

    蕭乾靜靜打量一下遠去的車尾,懶洋洋揉著額頭。

    「醉紅顏也擋不住這吃貨。」

    擊西看他為難的樣子,若有所悟,「女子的心,又豈是醉紅顏可擋?」

    蕭乾抬頭,「哦?你似有些辦法?」

    「嘿嘿……這個嘛,主上算問對人了。擊西對女子最有辦法了。」說了若干吹噓自己的話,擊西臉上的興奮,終於被蕭乾不帶感情的涼眸刺得七零八落,尷尬地咳了咳,不好意思地躬下身子,小聲建議道:「主上,擊西有個極好的法子。」

    擊西考慮一下,「像九爺這種膽小怕事又好吃的女子,其實只要一招就行了。」見蕭乾思緒悠悠,擊西不敢再囉嗦,只道重點:「一句話:把她睡服!」

    深深看著他,蕭乾隔了好久才道:「笞臀五十。」

    擊西摸著臀,嚇得肩膀都抽了起來,「不要吶,擊西實話實說……為何又要挨打?」

    蕭乾淡淡掃他一眼,「你道我為何打你?」

    擊西癟癟嘴巴,「擊西說讓主上把九爺睡服。可主上不想睡九爺。」

    蕭乾冷著臉,一字一頓,「因為你識人不清,竟說她膽小怕事。」

    「噫!」擊西覺得這話回得古怪,他家主上否認了,不就表示他其實也想睡服九爺?擊西歪著腦袋打量蕭乾在光影中忽明忽暗的面色,有一肚子疑惑,卻不敢再問,只趕緊坐上車把式,把馬車駛離了這個歌聲與琴聲亂飄的「傷心地」。可不多一會,擊西卻聽見蕭乾又涼聲吩咐。

    「回去告訴她,中了醉紅顏,不得與男子親近,否則此毒經久難愈。」

    ------題外話------

    二錦理解姐妹們等更的心情,讓大家久等,抱歉了。

    不過,我也希望姐妹們能多多諒解寫書的心境。

    嗯,字數是需要時間的,有時候越急著更,便會越浮躁。大家又要字多,又不想等,可怎麼辦才好?二錦也好為難……

    寫書如養孩子,好孩子是鼓勵出來的,希望大家多多給點鼓勵,能儘量正版訂閱支持。二錦在此多謝大家的支持、喜歡和包容。我會儘量把故事寫好,但蘿蔔青菜,各有所愛,一本書不可能會照顧到所有人的情緒,如有不爽的地方,還望理解。

    最後,來一個十八摸,明日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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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069米 要想贏,先學會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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