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320米,美食的過往
宋妍咬著下唇,低垂著頭不吭聲,並沒有發現墨九殺人似的目光。而完顏修正往嘴裡灌水,被她刺稜稜的眼神一剜,一下子嗆住,止不住咳嗽起來,還噴了一嘴的茶沫子。
「咳咳!幾個月不見,他娘,你怎生變得這樣橫了?」
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完顏修拿帕子抹了抹下巴,嘴裡繼續嘖嘖有聲。
「不僅長了一聲橫肉,人也變成了母老虎!怪不得,怪不得蕭乾都不肯回來見你——」
「老娘在問你!少瞎扯淡!」
墨九氣恨在胸,聽他吊兒郎當不著調,猛拍桌子。
這一拍,桌上的茶壺嗡嗡作響,她肚子裡的孩兒似乎也動了一下。
她咬牙切齒,「說!誰欺負了她?」
「不曾有人欺我。」回答她的人,是宋妍。
她抬起頭來,看墨九震怒,趕緊扶住她的胳膊,一臉慌亂的神色。
「墨九,你別急,先坐下,坐下再說。你這身子可急不得。坐下,快,坐下再說。」
「坐不下!」
墨九惡狠狠地說完,卻扶著肚皮坐下了。感覺到孩兒的胎動,她不停順著氣,嘴裡嚯嚯有聲,「氣死我了,真氣死我了。好你個完顏修,我把人交託給你,你就這樣……」
「我怎麼了我?」完顏修清俊的臉也有鬱氣。
他低聲吼完,瞥一眼臉頰發白的宋妍,眸底像有一片烏雲壓過,黑沉黑沉的蓋過了所有的情緒。連帶對墨九說話,也有些壓不住的火,「我還虧大了呢?我找誰講理去?」
他虧大了?
這話從何說起?
墨九一怔。
看看他,再看看宋妍,突然發現有什麼不對?
「難道,是你們……」
她說不下去了,整個人完全處于震驚狀態。
完顏修冷哼一聲,鼻孔里冒出來的呼吸都是火,聲音也比先前大了數倍,「我堂堂一國之主,有後宮美眷無數,我要什麼樣的婦人沒有?我又何時被婦人騎到過頭上?可我他娘的卻被一個婦人給,給……」
給什麼?
給什麼了?
墨九唇角顫了顫,耳朵都豎了起來,卻沒有聽見下文。
心念一動,她反應過來了,唇角突地牽開,淡定地換了個坐姿。
「說啊!?我聽不懂。」
「我他娘的說不出口!」完顏修鐵青著臉,撣了撣身上的袍子,眼睛撇開,不看宋妍,也不看墨九,而是氣咻咻地看向玫兒,「去!給三爺備水,備膳。三爺好幾日不曾好好沐浴,好好吃喝了。趕緊的!」
這……
怎麼說著就岔開話了?
墨九以為像完顏修這樣的男人,肯定得吃很大的虧,才會氣成這德性吧?
可如果他吃的這個虧,就是讓宋妍懷上了孩兒,那……也不虧吧?
或許說,他倆到底誰比較虧?
撫一下額頭,墨九突然有點頭大。
「……作的什麼孽哦!」
吼也吼了,罵也罵了,不管怎的,看宋妍身姿豐腴,氣色雖然差了點,但精神頭不錯,好像也沒有受多大的委屈,至少從她的樣子看,並沒有心不甘情不願,那麼她也不想逼迫完顏修來說了。
墨九淡笑著吩咐玫兒去備水備飯,再把完顏修打發了下去洗漱吃喝,然後就把宋妍帶回自己的房間裡,讓沈心悅把自己的營養飯菜端上桌來,單獨與她敘舊。
屏退了左右,房裡就二人對坐。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墨九靜寂了片刻,終於一嘆。
「說吧,怎麼回事?」
……
……
跟隨完顏修回到後珒國都阿勒錦之後,宋妍跟著他入了宮,卻沒有隨侍在他的身邊。
認真敘來,完顏修並不曾虐待她,更沒有半點虧著她。甚至可以說,他對她相當不錯,讓人把她領入宮中,就分配了單獨的宮殿居住,還有宮女侍候,一日三餐有人照顧,又怎會算虧待呢?
只不過,他事情太多,顧不上她,那麼他待她的好,就成了她的災難。
那一段時間,也成了宋妍噩夢一般的煎熬日子……
想她這樣一個艷麗的女人,非奴非嬪亦非妃,住在國主的後宮之中,一開始的時候,大家還得思量一下她是不是國主的新寵,在國主心裡到底什麼地位,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待遇?可時間久了,大家看完顏修不僅沒有給她冊封,一次也不曾去看過她,心下慢慢就明白了。
原來也只是一個棄婦啊。
在宮中,不得寵的棄婦,又沒有背景人脈,她的結果會怎麼?
墨九雖只看過寥寥一兩部宮斗戲,卻大概都懂得了。
她在完顏修的後宮中,被排擠了。
一群女人要欺負一個女人,簡直易如反掌。
她的膳食變了,由多到少。
她的衣裳變了,由精到粗。
她的身份變了,由主到仆。
她的一切……都變了。
慢慢的,連侍侯她的宮女都聽別的妃嬪來欺負她。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宋妍像被活生生剝了一層皮——
那些日子,她瘋了似的想見完顏修,可她見不到他,怎麼努力都見不到。
完顏修是一個極端享樂主義者,他住的地方建築華偉,紅牆碧瓦,可以比擬曾經的珒國國都汴京,可對於宋妍來說,在那灰暗的日子裡,那座宮殿卻成了一個華麗的牢籠。囚禁著她的身體,也囚禁了她的靈魂。
宮中戒備森嚴,她見不到完顏修,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她身邊沒有一個自己人,身處異國他鄉,傳遞消息難上加難。
在最為苦難的時間,她曾經以為自己會死在阿勒錦。
或者說,她好幾次希望自己真的死去算了。
可,天上的爹娘還看著她,她還沒有親眼看到大仇得報,又怎麼能死呢?
宋妍小時候太過受寵,養尊處優的生活讓她生性單純,也養成了她不懂得猜度人心的缺點。這樣的女人,在宮中不吃虧都對不住那些高牆和深院。不過,她單純,卻並不蠢笨。
那個時季,大雪封天,阿勒錦的氣溫低得可以凍死牛羊,當然也能凍死人。
她三餐無續,也無炭火取暖,生不如死。
可人若想活,總會想出法子來。
她的方法很俗,卻也最為奏效。
那天夜裡,她又餓又凍,渾身都快要失去知覺了,實在挨不過去,橫下一條心偷偷摸到灶上,在備火的火膛里取了火種,又找了一些燈油,直接點了宮中的帳子——
就在墨九隨著蕭乾輾轉三日,夜襲隴州的那個晚上,宋妍在阿勒錦火燒皇宮,沖天的火光,終於引起了完顏修的注意。
完顏修有一些妃嬪,卻沒有立後。
而且,他並非荒淫無度之人,回到阿勒錦就開始親理朝政,故而那一個多月的時間,他都沒有往後宮裡去,連一個女人都沒有寵幸,遑論宋妍了。
事實就是,他已經快把宋妍這麼一個人給忘了。
這一次宋妍放火燒宮,把他的記憶拉回來了。那些告狀的人,也都上來請奏,要求國主嚴厲處置那個惡毒的女人。
殺人、放火,確實惡毒。
這得犯下多大的罪孽啊?
在她們看來,宋妍做下這樣的事兒,鐵定逃不過完顏修的毒手了。
畢竟後珒國主不是一個純粹意義上的好人。
完顏修確實不算好人,收拾人的時候,甚至可以說心狠手辣。可女人之間爭風吃醋的小把戲,他這樣的男人,又豈會識不破?
當他迎著大風雪趕過去的時候,宋妍正被人捆綁著跪在院子裡,軟綿綿地倒在雪地上奄奄一息,呼吸微弱,人快要不行了。
這一下,他急眼了。
宋妍的生死他並不在意,可如果她死在這裡,他怎麼向墨九交代?墨九的為人他很清楚,向來恩怨分明,對她自己的人也極為護短,宋妍已經被她納入了保護範圍之下,如果宋妍死了,墨九還不扒他的皮麼?
「來人啊!快傳太醫!」
這一句怒吼的聲音,宋妍記得最為清楚。
那是她瀕臨死亡之前,聽到的最美天籟。從來沒有那麼一刻,她覺得完顏修的聲音那麼好聽,就像天神一樣突然降臨到了她的身邊,解救了她,也把她從絕望中拉了回來。
澆湯、沐浴、暖身、喝藥……
換了宮女侍候,她又成了主子娘娘。
可她身子太虛了,受損嚴肅,好吃好喝著,太醫也用了將近大半個月的時間,才把她從鬼門關搶回來。
走了這麼一遭生死路,她把好多事情都看得淡了,人也與以前有了很多的不一樣。
人只有經歷了才會成長,宋妍也是如此。
她發現,不管蕭乾也好,還是過往那些情感也好,其實都是她在優渥日子中苦尋出來的輕愁。真正的苦日子過下來,才知道風花月雪都是假,只有活下去才是真。也只有活下去才會有希望,只有好好活著報了仇,才不會白活這一生。
說其他,都是枉然。
一旦把這件事想通,她什麼都想通了。
既然墨九都可以為了給蕭乾報仇,選擇委身於那麼醜陋的蘇赫王爺……
那麼,她,宋妍,一個身負父母血海深仇的女子,為何不能委身給一個英俊的國主?
國主比王爺的權勢不是更大?兵馬不是更多?報仇不就更有希望了嗎?
宋妍終於終於燃起了希望,也想起了自己的護身羽翼——她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她得利用自己身為女人的唯一優勢,俘虜完顏修。
哪怕,她明知道他心裡有墨九,她亦無所謂。
因為墨九不愛他,她亦不愛他。
彼此都沒有愛,彼此都沒有靈魂,又有何懼?
……
接下來的日子,宋妍想方設法的接近完顏修,就為與他發生點什麼。她原以為,像完顏修這樣輕浮的男人,在男女之事上應當極為隨便。
不都說「女追男,隔層紗」?
她生得好看,上他的床也不會很難。
雖然上他的床不是最終目的,可上他的床卻是報仇的第一步。
只有上了他的床,她才能成為他的女人。
只有她成為了他的女人,她才有資格要求別的。
宋妍心裡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她給自己定下了「十日拿他」的目標。
不得不說,宋妍是自信的。
她是個漂亮的姑娘,從來相信自己的容色。
可自負太甚的結果,打擊也變得*裸的……
對!完顏修沒有給她留下任何的遮蓋布。
當她把自己可以想到的法子都用盡了,結果卻換來的,卻是他不屑的一笑。
「你再這般輕賤自己,我便讓人把你扒光了丟雪地里去!看你還賤不賤!」
宋妍記得,自己當時滿臉羞紅,恨不得把頭埋到地里去。
「…你要怎樣才肯要我?」
這樣弱勢的話,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問出來的。可她真的就問了,也許當一個人低到了塵埃之後,臉面也都會歸於塵土。她不再是公主,又何來的尊嚴?
完顏修回答了她。
只一句話,刀子似的剜在她的身上,深可見骨。
「無論怎樣,我都不會要你!滾——」
這樣絕決的完顏修,讓宋妍很是頹廢了幾日。
在這個把貞操看得比命還重的時代,她想想自己的所作所為,也羞惱交加,不免有些瞧不上自己,再不敢有半分不軌的舉動了。
人就怕自己為難自己,就怕走入自己的心魔之中,再也爬不出來。
可人又是這麼的奇怪,習慣了那個人,連他的影子也會慢慢滲入心裡。
好像一日不見他,就少了些什麼……
這樣的感覺,讓宋妍有些慌亂,她甚至覺得自己應當主動和他解釋些什麼。
那些輕浮、那些勾引、那些誘惑……她想告訴他,都情非得己。
不,實際上,她很想給他看,她是一個好姑娘。
在最想見他的日子,她左盼,右盼,不見他來。
這個時候,她整個人都亂了——
哪怕當初她最戀著蕭乾的時候,也不似這般難受。
為何到了完顏修,她還未戀上他,卻已可以這般影響她?
宋妍想不明白,在宮中又等了數日,卻沒有再見到完顏修。
事情的轉折發生在一個月之後——
景昌二年二月,墨九從興隆山給她帶來了美食、美酒,還有那一封信。
墨九說,她可以派人接她。
那一刻,宋妍內心涌動的全是感動與期盼。
似乎突然間就卸下了心病,恨不能馬上衝到興隆山與她緊緊擁抱。
可她有了一個小小的牽掛,有了牽掛,就有些失魂落魄。
她不知道如果這次離開了阿勒錦,今生今世還能不能見到完顏修。於是,帶著墨九送來的美酒與美食,帶著對墨九的思念,她與完顏修一拍即合地坐在了一起,吃了那一餐不太尋常的晚膳。
月涼風輕的夜晚,對天思人,兩個人都喝得有點多。
……不,興許完顏修對墨九的思念更甚,他喝得比宋妍還要多。
在宋妍扶他入房的時候,他已經有些不省人事了。
宋妍想要照顧他一次,細心地為他擦了身子,換了衣服,本欲退出房去,可酒醉後的他卻突然拖住她的手,往上一拽就將她撈到了榻上。久未近女子,他嗅著她發間馨香,心神俱亂,呼吸漸重,伏在她的身上,狠狠地吻她,狠狠地要他,說了太多含糊其辭的話。
聽著他說那些,看著他做那些,宋妍掙扎不了,也沒有掙扎的心思,只由著他啃,由著他在她身上發丨泄著人類最原始的欲丨望……
從頭至尾,她並不舒坦,他似乎也在跋涉。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他也並不清楚她到底是誰。他只是在思念一個人,一個在遠方做了美食送過來的女人。
但完顏修並非完全酒態不清的人。
歡好到中途,他已然醒了大半。
懷中女子是誰?他驚醒,一雙黑眸滿帶難堪。可他是個男人,不會中途退場,更不會做了不認。他撫開她綾亂的頭髮,在她耳邊幽幽一嘆,「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為妃為嬪,你選一個吧。」
為妃為嬪,都非宋妍所願。
而世事的荒唐,也幾乎讓她落淚。
在她以美人計設計完顏修的時候,原本想為妃為嬪以達到自己目的。
可真有這麼一天了,她卻突然的,突然的就改變了心境——
這個男人是她第一個男人,也是她唯一的男人。一個女子的身子被男人占了,很容易就將靈魂也捧在手心,赤誠地奉獻給他。
時下女子尤甚,宋妍這般更甚。
她做不到自己曾經想過的。
那樣會讓她覺得自己更加齷齪難堪。
在喜歡的人面前,她想要尊嚴。
而且,她是那麼想在他心裡留下一絲美好。
她是那麼的害怕,那麼的害怕他會看輕她,怕他以為她絞盡腦汁就為了那一個於她而言根本不屑一顧的妃嬪之位。
可她能說愛麼?
夜風徐徐。
燭火映映。
她半闔著眼睛,在他最情難自禁的一刻,狠狠抱緊他,淡淡一笑。
「請國主派人送我去興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