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336米,繁華萬里,同心不同眠
北勐從老可汗發展到蒙合手裡,已然是一個龐大的草原帝國。精兵勇將,幅員遼闊,蘇赫手底下就算有幾十萬兵馬,算上蒙合當初南下那一部分怯薛軍,就總體勢力而言,要打下北勐也是痴人說夢。
可蘇赫發了狠話,說干就干。
這一行為,倒符合草原人的血性,得到了軍中將士支持。
當是時,蘇赫緊急調集了位於隴州、乾州等地駐軍,即將北上,並堂而皇之以北勐大汗的名義,向汴京的蕭乾借兵。
他給的理由很簡單。
烏日根有殺害蒙合之嫌,讓蕭乾為「義兄」復仇。
蒙合在世時,為了拉攏蕭乾,確實提過「結拜為兄弟」之事,那會大多當一個笑話聽,心底卻明白不過是兩隻老虎的惺惺作態,都只為先穩住對方,再把對方當成了最後的大餐而已。如今蘇赫手下兵馬不足以抗衡北勐,向蕭乾這個蒙合的「義弟」求援,聽來荒唐,可誰都清楚,於戰爭而言,他們只需要一個出兵的理由而已。
果不其然,蕭乾得知蒙合的「真正死因」,大為震怒。
當即他回函蘇赫,決心與他聯合抗勐,為枉死的蒙合報仇。
這復仇之火燒得驚天動地,只不知,若蒙合泉下有知,會不會被氣活?
……
在蕭乾決意對北勐出兵之前,蕭軍中還是有一小部分人提出異議的。
對此時的蕭軍來說,一面是南榮,一面是北勐。當下的情形卻很明顯,南榮式微,已是強弩之末,顯然比驍勇善戰的北勐好打。有人認為,就算蕭乾要吃下北勐,也應該先把南榮嚼巴嚼巴墊墊肚子,等河山穩固,兵壯將廣再行北上。
吃柿子還知道捏軟的呢,怎會非得硬碰硬的?
更何況,他們此時和北勐開戰,不明顯給了南榮一個休養生息的機會嗎?
商榷時各有各的看法,但蕭乾在蕭軍中,有絕對的決策權。
「北勐,我志在必得!就算是根硬骨頭,我蕭乾也非啃不可!」
一句話,就決定了未來戰爭的走向。
後世有史學家分析,蕭乾執意棄南榮而攻北勐,其實是心有不甘。他就像一個穩坐釣魚台的人,明明看著魚兒已經上鉤了,勝券在握,卻在提竿那一刻發現,不僅沒有魚,連鉤上的餌都被吃得乾乾淨淨。他一生自負不肯服輸,受不了這般愚弄,故而才有先北勐後南榮的決策。
不過,卻也有相左的意見。
也有史學家認為,蕭乾此舉堪稱世界級豪賭,眼光獨到而精準,稱得戰爭史上的一個奇蹟。當時的北勐騎兵,被稱為「不可戰勝」的軍隊,當時的北勐帝國,龐大得讓汴京一隅,弱小得如同大象面前的螞蟻。處在南榮與北勐之間,他如果選擇南下,且不說南榮即使戰鬥力弱,也可支撐一年兩載,就算南榮不反抗,北勐也一定會藉機將他與南榮一起侵吞。
……
七月流火,當天氣漸漸轉涼時,蕭乾與蘇赫的兩軍聯盟,終於在陰山集結,順利完成合師,分兩路向哈拉和林進發。
這場激烈的內戰,來得十分突然,算是一個意外。
戰事一起,令天下譁然。
世人無不關這一場漠北草原上的同室操戈。
但凡戰爭,無一不是彌久而殘酷。可誰也不曾料到,這場戰事,竟然歷時三年,從景昌二年一直持續到了景昌五年……
戰爭的路,是人頭鋪就的路。
一個又一個白天與黑夜的輪轉中,為了那個至高權力的巔峰,無數人將生命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中,連一絲浪光都沒有掀起,就結束了。
景昌五年的五月,小丫頭三歲的生日就快到了。
興隆山上,年復一年的張燈結彩,為小祖宗慶賀。
別看蕭直還是一個小丫頭,可她的生日,對於墨家來說,是僅次於「過大年、墨子生日」的頭等大事,甚至比墨九自己的生日都要來得隆重。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墨九會提前好些天開始準備。
在這個月,墨家弟子會將大批的燈籠,掛在從山腳到山頂的道路兩側,紅紅的燈籠上,寫滿了對蕭直的祝福,從生日的前幾天,也就是五月初一,一直掛到五月底,燈籠之光,徹夜不熄。
第一年的時候,都以為墨九是圖個新鮮、熱鬧。
第二年的時候,都覺得她屬實愛極了這個女兒,這才如此大費周折。
到第三年的時候,她還這樣隆重的掛燈籠,就讓人心裡略感驚訝了。
興隆山可不小,不是誰家的小院子,隨便一掛就掛滿了。那盤山的道路,從山腳的興隆鎮一直到山上的墨家總壇,怎麼也有幾十里地,要掛滿紅燈籠,不僅耗時、耗財還耗人力,可以說,這是一個極其龐大的工程。如果不是墨九本身為墨家賺得金缽滿盆,她這樣浪費的行為,肯定得背上一口「敗家鉅子」的大鍋。
「姑娘,姑娘……」
玫兒興沖沖跑入屋子,雙頰熱得紅撲撲的。
「又一批燈籠運下去了,快鋪到山腳了呢。」
說到這裡,她看墨九還在桌子邊上折燈籠,不由又嘟起了嘴。
「都說了你眼神不好,不要親手做了嘛。咱墨家人這樣多,哪裡輪得到你?你啊,就是不肯聽話。」
「我這不是閒著嗎?」墨九微微一笑,抬頭瞄她一眼,「小姐慶生宴的食材準備得怎麼樣了?」
「在準備中。」玫兒笑著說,「這次還是曹師兄親自督辦的,我和他說了,旁的事都可以先放著,唯獨小小姐的事,是天大的事,可大意不得。玫兒回來時瞧過了,食堂那邊的空地上,碼得整整齊齊的酒罈,夠咱們擺三天流水席了……」
這三年來,玫兒和曹元的感情日益穩固,如今也只差一個婚禮讓曹元娶她進門了。
本來他倆的喜事三年前就要辦的,一來墨妄沒有甦醒,二來蕭乾沒有回來,玫兒不樂意在自家姑娘傷感的時候辦自己的喜事,非說要陪著墨九,不能丟下她。於是婚事就這樣拖了下來,一拖三年。兩個人成天處得近,天天見得著,曹元也好,玫兒也罷,不僅不覺得委屈,反倒為彼此這樣的決定有同心的欣慰。
聽完玫兒講述外面的熱鬧和慶生宴的安排,墨九點點頭,照常的面帶笑容。
「那就好。你去看看小姐午睡起了沒有?」
小孩子貪睡,可墨九不會讓她中午睡得太久,到點就得叫她起。
可她話音還沒有落下,帘子裡頭就傳來一道奶聲奶氣的低喚。
「娘親,你在喚直直嗎?」
屬於小奶娃的聲音,嬌嬌的,脆脆的,讓墨九的臉頓時柔和下來。
「你個小搗蛋,醒了為何不出來?」
「嘩」一聲,帘子微微一動,一顆小腦袋就從中鑽了過來,嘻嘻一聲,扎著羊角辮的小娃娃旋風般撲過來,重重趴在墨九的腿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裡,滿滿地都是對娘親的眷戀。
「娘親,謝謝你,我愛你。」
「……」
在墨九的教化下,這小丫頭嘴甜,也很善於向人表達情感。
可今兒她剛剛醒來,就睡眼惺忪地對她發糖,還是讓墨九奇怪了。
她刮刮小丫頭的小鼻子,「直直今兒怎地這樣乖?嗯?又做什麼錯事了吧?」
哼一聲,小丫頭撅著嘴,不高興了。
「好像人家昨日就不乖一樣。」
這小嘴還挺利索?!
墨九心裡又軟又甜,失笑一聲,將她抱坐到膝上,趕緊討饒,「直直不生氣,都怪娘親的不是,怎麼能這麼說我們的小直直呢?嗯,娘親應該這樣問才對。為何小直直今日更上一層樓,比昨日還要乖巧了?」
小丫頭年紀小,心思單純。
這麼一哄,她馬上就開心起來。
一雙長長的睫毛扇子般忽閃忽閃著,果凍似的小嘴一翻一合,全是暖心的話。
「姥姥說:娘親為直直慶生,掛燈燈,擺酒酒,這是愛女兒,做女兒的,也要愛娘親,要懂得心疼娘親,還要這樣……」說著,她小嘴就湊過去,在墨九臉頰上親了一下,甜絲絲地笑,「要這樣子親親娘親。」
墨九鼻子一酸,含笑看著女兒,雙唇抿得緊緊。
這樣體貼的話,出自一個三歲孩童之口,讓她有些始料不及。
小丫頭確實是一個聰慧的娃,從小就聰明。
可冷不丁聽她這樣講,墨九還是忍不住有點傷。
這樣乖的閨女,只可惜……六郎竟看不到。
「娘親!」蕭直突然拿小手去扳正她的臉,又小心翼翼地觀察她,「你又在想爹爹了嗎?」
墨九一怔,笑著將她的小手握在掌中,搖了搖頭,「才沒有。我在想我的小直直就要過生日了,娘親應該做什麼好吃的填她的小胃呢?哪有閒工夫想他啊?」
「娘親撒謊!」
「娘親沒有……」
「玫姨說了,娘親不說話的時候,就是在想爹爹。」
小丫頭眼珠子生得亮,葡萄似的,酷似蕭乾。尤其緊盯著她的時候,讓墨九幾乎不敢與她對視。
都說女兒一般長得像爹。可她這個女兒,也長得太像她爹了一點。
眉眼像、嘴唇像,就連神色也偶有他的影子。
六郎也無愧於天下第一美男的稱號,把優良的基因都遺傳給了女兒。小丫頭這般小的年紀,就生了一張過了標緻的臉,每每有人瞧到,都會頓足觀看,有膽子大的,甚至忍不住去捏她的臉。
可對墨九來說,看到這樣的她,思念就像密密麻麻的藤,爬上心尖,纏得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向漠北。
「娘親?直直說錯了嗎?」看她不吭聲,小丫頭思考一瞬,又一本正經地說:「娘親別難過了。姥姥說了,爹爹沒有回來,直直和娘親就想著他,一直想他,他就會回來的。姥姥還說,直直要乖,要替爹爹疼愛娘親,這樣等我的爹爹回來,也會喜歡我。」
「傻丫頭!」
墨九抱女兒的力道大了一些。
小小的身子緊擁在懷裡,她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都被填滿。
「你是爹爹的女兒,不論你什麼樣子,爹爹都會喜歡你的。」
「是這樣嗎?」小丫頭顯然不明白大人的情感。
「當然是這樣,娘還會哄你不曾?爹爹每次來信都說了,很喜歡很喜歡直直。」
「可是……」小丫頭遲疑了,小嘴巴微微撅著,那模樣兒可愛之極,「直直都沒有見過爹爹,也不知他凶不凶,不知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兒,要怎麼辦呢?」
猛地把小丫頭抱緊,墨九將下巴擱在她的小肩膀上,雙眼猛地一閉,深深呼吸,方才克制著聲音里的哽咽,「他就喜歡你這樣的女兒。我們的小直直,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兒。」
小丫頭一聽這話,果然又高興了起來。
「好吧!」被束縛得緊,她不舒服地掙扎著身子,從墨九懷裡解脫出來,然後仰著小腦瓜,天真地問:「那我的爹爹,要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今年以來,這個問題小丫頭已經問過好多次了。
她三歲了,越來越明白一些事情,看小夥伴兒都有爹爹,就算沒有爹爹的小蟲兒也有一個酷似爹爹很疼愛他的大叔,她就會很羨慕,常常拿這個問題來問墨九。
女兒小,當然不知她的為難。
是的,對墨九而言,這個問題實在為難。
當初她根本就沒有想到,戰爭一打就是三年。
而那天早上,她一句「去吧去吧」帶來的就是三年的別離。
這三年裡,發生了很多的事情,她也總能接到蕭乾傳回來的信函。然而,他的人,她卻一眼都沒有看到。換了以前,墨九肯定會不管不顧地隨了他去陣前。可她這次選擇了隱忍。因為她不僅是一個女人,還是一個母親,是墨家鉅子。她不想錯過女兒初臨人世最為重要的幾年,不想讓女兒小小年紀就成一個可憐的「留守兒童」,也不能為了一己之私,把墨家事務全部丟下不管。
做不到陪他並肩戰鬥,她可以在他背後默默支持。
打仗就是打錢,三年的戰爭下來,雖然蕭軍有當初謝丙生那一批價可敵國的物資支撐,也有汴京、金州等地百姓年年歲歲的納稅與捐資,但墨家這一個堅強的後援才是蕭軍可以一往無前的重要支柱。有了墨家這個王牌巨賈在,蕭軍沒有後顧之憂。
軍餉、糧草、衣物,沒有一樣墨九不為蕭乾辦好。
她想,所謂賢妻,她墨九敢稱第一,恐無人敢稱第二了。
可他倆雖然同心,卻不能同眠——
不知何時,墨九眼圈有些紅了,為了不讓女兒瞧到,她笑著將女兒抱了起來,扛在肩膀上。
「走嘍!咱們出去看大紅燈籠嘍!」
墨九一身男式長袍,簡單的束髮,淺色的絲絛,姿態瀟灑,就連扛孩子的動作,也將父親的角色一個人扮演了。大步出了墨家九號時,她扛著小丫頭那一抹被陽光撫慰的影子,有一些朦朧而寂寥的美。
「唉!」
玫兒瞧著她的背影,扁了一下嘴巴,飛快跟了上去。
「姑娘,你慢些……」
三個人慢慢走向正在張燈結彩的墨家廣場,在弟子們熱情洋溢的招呼聲中,又從那一個城堡似的大門口走了出去。山門口,有一個寬敞的瞭望台,是昨年才完工的,可用於軍事的防禦,在簡易望遠鏡的配合下,可以盡攬興隆山風光。
平日裡,只要天氣晴好,墨九常會帶著小丫頭到這裡來溜達,小丫頭也最喜歡在這樣的時候玩著望遠鏡問東問西。而墨九總會不厭其煩地回答女兒的「十萬個為什麼」。小孩子的求知慾結合蕭直的聰慧,時常讓墨九招架不住,可一顆心,也在這樣的親子關係中,倍覺柔軟。讓她覺得自從有了女兒,日子似乎一路繁花。只可惜,在這一片奼紫嫣紅的生活中,總歸缺失了一個男人,一個父親。
山風悠悠,吹動著墨九的衣袍。
她雙目微眯著,視線在遠山近野間徘徊。
大紅燈籠影映的林間,一派喜氣洋洋。
久久的,墨九望向了那條路,那一條延伸往未知遠方的路,臉上沉沉鬱郁。
「娘親!」肩膀上的小丫頭,抱緊她的頭,奶聲奶氣地問:「咱們為何要掛這麼多這麼多的大燈燈呀?」
「因為……」
墨九停頓一下,梗了一下喉嚨,含笑的唇角微微上揚。
「這樣你爹爹回來為你慶生,就不會看不見上山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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