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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158米 勿相送

    天還沒有亮,金州城一夜的小雨剛剛消停,但河岸上的草叢、樹木上都被雨水灌了個透心,那一條通往碼頭的大道上,也泥濘一片。兵卒、馬匹、戰車往路上一踩,「嘰咕嘰咕」,便冒出泥漿來,濺得道邊的小草全裹了一層黃泥。

    南榮大軍陸續登船,先鋒營昨夜已率先渡過漢江,這會子,一艘艘漿輪船停在碼頭上,與江水連成一片,極為壯觀。有好事兒的百姓早早便起來了,遠遠的躲著觀看這場盛事。漢水滔滔,微風陣陣,排成兩例的南榮禁軍秩序井然地通往渡口,聲勢浩大,卻無半點喧譁之聲。

    蕭乾遠征北上的步伐,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前路生死未知,每個人的心底都沉重。

    蕭乾騎在青驄馬上,重甲在身,頭上加盔,高站在漢江邊一塊巨石上面,看著漢水中行駛的船隻,岸上沉默行軍的兵卒,一人一馬在潮濕的涼風中一動不動,只有他身上的披風在袂袂翻滾。

    ——「你信我嗎?」

    ——「信。」

    ——「蕭六郎,你就沒有旁的話對我說?」

    ——「等我回來!」

    ——「最後一次問你,可不可以讓我跟你去?」

    ——「不可以。」

    ——「我明白了。」

    ——「阿九明白了什麼?」

    ——「當你很愛很愛一個人的時候,他就不會那麼愛你了。」

    悠悠的風聲中,昨日在金州城門與墨九匆匆而別的對話,一句一句魔咒似的傳入他的耳朵。當時事出緊急,他來不及向她交代什麼,也來不及向她道別,便急匆匆趕回了大營,對一些行軍布置進行了調整。

    因為完顏修失蹤了。

    一個完顏修對珒兵的分量,蕭乾恐怕比珒國皇帝的認識還要深刻得多。有完顏修統領和沒有完顏修的珒兵,在他的眼裡更有著本質的區別。

    俗話說,兵雄雄一個,將雄雄一窩。完顏修的存在便是珒兵勇猛士氣的保證。所以押在大牢的完顏修突然失蹤,也打斷了他的進攻步驟,讓他不得不將先前擬定的一些計劃,包括步兵和騎兵的調配等等,都做一些更改,對應對突發狀況。

    戰事的主帥,一個決定都錯不得……

    但臨陣換計,這都需要時間來安排。故而好多想好要與墨九交代的話,總歸也只剩下了那一句「等我回來」。在大營里一直忙碌到現在,將士們登船了,他原本可以掐著時間策馬回宅子一趟,可這時,阿九應當還在睡覺……而且錯過了那個時間點,好多話似乎又都說不出來了。

    他淡然的面色掠過剎那的苦澀,銳利的目光順著河面上裊裊的煙波,望向不見邊際的江心,慢慢地,闔上眼睛,迎風而立,只覺胸口上壓了一塊沉重的巨石——

    是缺少了什麼?還是有什麼事情沒有做完?

    「大帥!」薛昉和趙聲東騎馬過來,走到他的身側,薛昉望一眼他的臉色,將手上的一個信封遞上去,「擊西托人傳過來的,說要使君親啟——」

    擊西?他不是陪著墨九嗎?蕭乾思忖著,慢吞吞拆開信封,潔白的信箋上娟秀的字跡,有著獨特的筆風,似乎從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筆觸是旁人模仿不來的……

    阿九?是的,是阿九。

    蕭乾瞳孔閃過一抹光亮,迅速將信箋連同信封一起揣入懷裡,勒一下馬韁調轉馬頭,不待薛昉和趙聲東二人反應,「駕」一聲,便策馬沿著漢水江岸飛奔而去。

    薛昉和趙聲東面面相覷,「主上這是什麼了?」

    「不知。」

    南榮大軍馬上就要離開金州了,整軍肅穆而待,時辰也早就定下,誰也不能無故拖延,影響大軍進程。可這樣的時候,蕭乾卻徑直離去,沒有與任何人打招呼,這與他平素的行事風格完全相悖,連他自己也覺得荒唐。

    然而,他控制不住。

    當他看見墨九的字跡,說她在江左岸的那個漁棚里等他「約會」的時候,他熱血上涌,心潮澎湃,好像青蔥少年接到心愛女子的情信,連心跳都加快了許多。

    心裡那一塊大石頭也終於落下去了,心情也瞬間恢復正常。

    原來他一直念念的,正是沒有與她正式道別。

    馬兒奔馳在青草地上,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周圍是天亮前寂靜的暗影,潮濕的天地里,馬蹄聲很弱。這樣的清晨,去赴一個約會,一種久違的激情從他心底升起。

    他微眯眸子,望向長長的江岸,矮小的茅草漁棚慢慢出現在了視野里,滔滔漢水擊打在岸邊,茅草房的四周生長著水草與蘆葦,迎著微風,婀娜地搖曳著,襯得站在蘆葦叢中的女子,越發嬌艷欲滴。

    「阿九!」

    數丈開外,他放緩了馬步。

    他怕,怕馬蹄濺起的泥水弄髒她潔白的裙裾。

    一步一步挪動著,也不知是晨初的薄霧透過了他厚重的甲冑,還是他的汗水濕透了他的裡衣……想到她昨日的氣惱,他竟然有些不敢走近。

    墨九站在漁棚外的蘆葦叢中,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看見他慢慢朝自己走來,提了提過長的裙擺,一步步小心地踩著濕漉漉的青草迎了上去,「以為你沒有時間來了呢?」

    她在笑,一直在笑,她的美麗,讓整片天地都失了顏色,也讓心悅她的男子再也把持不住。一股熱血沖入腦門兒,蕭乾翻身下馬,丟掉馬韁繩,速度極快地朝她奔過去。

    「阿九!」

    「嗯。」她柔順地頓步,等他過來。

    他大步走到她的面前時,微微一頓,低下頭,深邃的眸子審視她一瞬,猛地將她重重納入懷裡,嗓音微啞,「怎麼不直接去軍中找我,還讓人傳什麼信?」

    「這不是學你?」墨九淺笑。

    「你看見了?」

    「是啊,看見了的。」墨九伏在他的懷裡,撫著他鋼鐵一般堅強的戰甲,開玩笑一般輕鬆地笑,「再說我也不想擾亂了你的軍心。讓將士們看見他們的大帥臨出征了,還抱著女人兒女情長,豈非都沒有心思打仗了?」

    她清婉的聲音,輕快、自在,無半分不滿與怨懟,只一瞬,就把蕭乾包裹在身的重重盔甲擊穿,讓他一直堅強的心腸變得柔軟。

    雙臂緊了又緊,他深擁她,喟嘆一口氣,「阿九,對不起!」

    「哦?」墨九抿唇而笑,「哪裡又對不起我了?」

    「沒能給你一個安生的環境,也未盡保護之責。身為男人,是我的失職。」

    「不。我喜歡的是你,便是如今你的樣子。」墨九環抱住他的腰,閉上眼睛靠著他,靜靜地想了想,突地從懷裡掏出一個用綢布緊裹著的東西來,塞入他的懷裡,「我也有東西送給你呢。」

    蕭乾低頭一看,「是什麼?」

    墨九搖了搖頭,把額頭抵在他的胸口,聲音略帶羞澀地道:「等只有你一個人的時候,才可以打開看。千萬不要讓人瞅見了,可曉得了?」

    「曉得了。」他學著她的音調,低笑一聲,摟緊她。

    這一刻的蒼穹,濃霧茫茫,這一刻的江邊,驚濤拍岸,可蘆葦叢中的兩個人,卻顯得安寧而美好。微光透過朦朧的雨霧,薄薄的灑落在二人身上,蕭乾冰冷的甲冑便把懷裡的姑娘襯得更為嬌小,也格外的美。

    她出門走得急切,身上穿著入睡時的一身純白色衣裙,長發未綰髮髻,瀑布一般披散在身後,長及細腰。簡單、清新,沒有華麗的妖嬈與艷麗,卻有一種露水般的唯美清和,宛若一個從天而降的神女,讓他熱血沸騰,克制不住心裡的感動。

    「阿九,我得感謝老天,讓你屬於我。」

    「噗!」蕭乾難得說這樣動情的甜言蜜語,墨九聽了輕笑一聲,手指頭在他的懷裡一下一下輕輕戳著,帶了一些小女兒的嬌憨之態,「這個時候來謝不嫌晚麼?笨死了!曉得感謝老天,卻不曉得在離開之前多與我說幾句話。」

    「……」

    「你這個男人吶,說悶吧,偶爾還騷包。說騷包吧,大多時候都悶——」揶揄著他,墨九想想又撇嘴而笑,「依我看,你這心腸歹毒著呢,是不是故意不與我道別,就想讓我對你日思夜盼,不能成眠,不僅沒工夫去找男人,說不準還會變成一塊望夫石,變成一個大醜女,再也不招男人待見了,對吧?」

    「就算變醜又如何?」也不知是因了她這句玩笑的話,還是對她「失顏之症」的安慰,蕭乾眉頭狠狠皺了一下,束在她後背上的掌心狠狠一勒,緊得幾乎把她細窄的腰兒折斷,「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只要你是墨九,就是我的人,我不會嫌你。」

    一股暖流滑過心尖,墨九微微一笑,昂脖子看他,大眼珠子裡滿滿都是感動,可出口的話,卻跟著微勾的唇,帶出一絲戲謔,「你可不就是嫌棄我了?若不然,怎捨得把我一人留下……」

    「阿九,對不起……」他第二次致歉,喉嚨微微一凝,帶著臨別前的離愁之緒,一個滾燙的吻輕輕落在她的額頭,向來銳利的眼神兒,變得溫情脈脈,撫她頭髮的動作,緩慢、纏綿,在和煦的微光中,臉上滿滿的寵溺與無奈。

    「此番北上,無異刀尖行走,無時無刻都有危險。我可以不要命,卻不能讓你也跟著我受罪。這是一個男人應當為自己女人考慮的周全。」

    墨九吸了一下鼻子。

    今兒本就下了雨,潮濕的很,這廝為何還來催淚?

    她將臉兒在他懷裡蹭了蹭,雙手緩緩環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尖啃一口他堅毅的下巴,「六郎,為你死,我也甘願的。」

    「傻瓜!」蕭乾心潮一激,捂緊她的嘴巴,低沉的聲音里有一種緊張與急切,「大清早的,不許說如此不吉的話。你要好好地活著等我歸來。這亂世,人不如狗,做人不易,婦人更不易。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這便是告別的交代了吧?

    墨九生來不喜離別,最斷腸,也偏是離愁。

    她再一次吸了吸鼻子,把涌動的淚意強忍下去,沖蕭乾露出一個燦若春花的微笑,還俏皮的撅了撅嘴巴,「你且放心去吧。我會好好的,吃得、睡得、跑得、跳得,還有,必不負你所望……」

    必不負你所望——幾個字她說得格外慎重。

    蕭乾濃密的眉頭深深一蹙,那一隻撫在她身上的手,像被什麼黏住了一般,眼看天色漸漸亮開,卻怎麼也抽不開身離去。江邊出征的螺角吹響了,高亢、凌厲,帶著一種壯志凌雲的豪邁,也預示著離開的時辰到了。

    他緊緊摟住她,頭垂在她肩膀。

    「小傻子!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墨九繼續眨著眼睛,不想淚水滾落,聲音鬆快。

    「我傻,你就不傻嗎?六郎,我們都傻。」

    愛上一個人,智商便會急速下降,傻的人何止是她,其實也有他。她心裡不忍離別,唇兒卻微翹,眼兒也彎彎,給他的笑容越發的甜美,一雙緊盯著他的勾魂兒眸,訴不盡的情暖愛生煙,仿佛想把一生一世的美麗,都在這一刻綻放於他的面前,讓他永遠記住她此時的笑容,在戰場上無往而不勝。

    「阿九……」

    他輕輕喚她,如同立誓般沉聲道。

    「不破珒國,蕭乾無臉回來見你。」

    「我相信你可以。」墨九莞爾一笑,帶著少女般純粹的愛慕與欣賞,看著自己即將離別的情郎,臉頰上蕩漾著一層淡淡的光暈,與晨曦的薄霧融在一起,令情意更長,「我的六郎,是世間最棒的男兒。只盼蒼天不負,讓我郎將乾坤逆轉!」

    「阿九……」蕭乾抱著她,緊緊閉眼。

    人生得一知己,重若千金。墨九不僅是他的愛人,也是他的知己。她知他,懂他,願意助他,卻從不拘束於他……這一刻他的眼窩也是熱的。

    「蕭乾此生得一墨九,是老天之恩,必將不負!」

    「六郎!」

    「嗯?」

    「有人來了……」墨九聽見了遠遠傳來的馬蹄聲,蕭乾自然也聽見了。無需多考慮,他也知曉是前來尋他的人。螺號已吹,就要啟程了,若知曉主帥不見,一會兒軍中便得炸開鍋。

    他得走了。

    儘管有不舍,也得走了。

    他捋了捋披風,回眸望了一眼江岸,牽住墨九的小手,往那一個雨霧裡的漁棚走去,「你在裡面呆一會兒。等我離開,你再回去。」

    「嗯。」墨九輕聲應著,朝他一笑。她曉得這時與他在此私會,傳出去影響不好,去漁棚暫時等待是最好的法子。

    一入漁棚,窄小的空間裡,滿是乾燥的稻草味兒,她蹙了蹙鼻子,四處張望一下,輕輕笑道:「這真是一個偷情的好所在呢,若不是時間緊迫,我倆還可以溫存一會兒。」

    蕭乾唇角一勾,憐愛的捏捏她的鼻子,在她嫌棄的哼聲里。慢慢的,他放開她的手,低啞著嗓子,「阿九,我走了。」

    「哦!」墨九咬著下唇,待他轉身,又突地喚住他,一雙大眼珠子直勾勾落在他的臉上,點了點自己的唇,「親我一下。」

    外面呼嘯而來的馬蹄聲越來越近,隱約還可以聽見一群人大聲呼喚「大帥」的聲音。時間的腳步就像套在人心底的枷鎖,每一秒都顯得彌足珍貴……

    蕭乾卻沒有遲疑,將她重重扯入懷裡,緊緊一抱,火熱的唇便壓在她微顫的唇上,輾轉吸吮,似要把未來長長的思念都化在這一個吻里。

    輕顫的是唇,也是心。

    墨九輕輕喚著氣,雙手緊勒著他身上堅硬的甲冑,與他渾然忘我的親吻著,腦子裡浮動的卻是旌旗十里、鮮血萬丈、廝殺吶喊、馬嘶震天的戰場。倒下的戰車、成堆的屍體……還有騎在馬上,身染鮮血高舉長劍的蕭六郎。

    「六郎,我捨不得你。」

    強烈的離愁終於堆積到極點,她眼窩裡滾燙……

    有一些情緒,再也控制不住。兩行清淚緩緩落下,順著鼻溝滑入兩個人相連的唇間,被他火熱的唇片輕輕吻去,又傳遞給她。淚水的苦澀,正如這一場戰爭,以及即將因為戰爭而分開的人。

    一吻畢,墨九喘著氣,啞著嗓子對他道:「希望有一天,這世界再無戰爭,時政穩定,百姓安寧,而我們可以一同老去,賞一個輪迴的春夏秋冬,赴一場永不會結束的愛戀。」

    「我答應你!」蕭乾重重捏她的手,「阿九,我答應你。必有一天,世無戰事,時政穩定,百姓安寧。而我,與你一同老去。」

    「阿郎……」墨九撲入他懷,嗓子已有哭腔。

    「乖!」蕭乾輕輕撫了撫她的後背,慢慢將她推開,大步走出漁棚,沒有回頭,卻重複了那一句話,「勿相送。等我回來!」

    勿相送,卻成傷。

    墨九怔怔看著他甲冑下的袍角消失在漁棚,門口空蕩蕩的,已空無一人。一股冷風灌進來,將她唇上與他熱吻過的餘溫吹冷,也將遠去的馬蹄聲清晰地傳入她的耳朵。

    遠處的士兵在歡呼「大帥」,她的世界,卻突然空茫。

    一波一波暈眩般的情緒主宰了她的思緒,她挪不開腳步,更沒有勇氣衝出去送他,冷風裡,只剩一句小聲喃喃。

    「六郎……我等你回來。」

    ------題外話------

    今天這章寫得情緒飽滿……卻不知道是不是我一個人的情緒。

    下一章會有大幅時間跳躍,節奏也將會稍稍加快。謝謝妹子們等待,姒錦愛你們。也希望我們可以一同慢慢老去,賞一個輪迴的春夏秋冬,赴一場永不會結束的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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