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192米,向死而活
景昌皇帝游湖是大事,日子自然是欽天監算過的。
次日,果然風和日麗,天氣晴朗,萬里碧空無雲。
春色撩人,湖面如鏡,岸上綠柳伴輕風,畫舫絲竹惹人醉,在這樣的日子裡出巡,可謂人間美事。尤其,一國帝王,九五之尊,身側美人環繞,身後權臣相隨,即便不在巍峨莊重的金鑾殿,也沒有高聳的紅牆碧瓦,氣勢依舊逼人。
「陛下,請!」
宦官李福躬身領路,畢恭畢敬。
整艘畫舫如同水洗過一般,乾淨、整潔,船板上鋪著錦繡地墊,宛然如新。晴朗的天光下,宋熹一身便服,玉冠輕袍,攜皇后謝青嬗一步步踏上畫舫,立於船欄之後,面色沉凝,遠眺湖面,那君臨天下的恣意,在長風中獨成一道風景。
天下之大,獨握一人之手。這,恐怕便是世間男兒汲汲追尋的快感所在了。
皇帝微服出巡,也是要清場的。
不過,這個清場的力度,會小得多。
故而,湖面上還有三三兩兩的船隻陪皇帝應著景。
墨家經營這麼多年,在臨安還是有些辦法的。
在宋熹到來之前,墨九已提前準備好了一隻烏篷船。
這艘看似簡單的烏篷船,又與別人有著明顯的不一樣。篷布上方,斜斜插了幾枝四月的新荷。荷葉綠綠,花苞尖尖,粉嫩得像粘在了人的心底,既可遮陽,又添美觀,望一眼,就美不勝收。更何況,船頭還坐了個一襲輕紗半遮面的小娘?
她斜坐舟楫,嫩白的小手執了一株荷花,輕輕掬水,如花,似月,生香,添景,不若畫舫嬌娥惹人狂,卻如一縷輕風伴素香,讓每一個看見她的男人無端的心尖兒痒痒。
她撩的,分明不是水,而是男人的心。
這獨坐幽姿,成了湖上的點綴。
墨九心裡很清楚,東寂一定會看見。
不過,接下來的事兒有沒有那麼順利,就全得靠賭了。
在這之前,墨九對東寂,雖然從來沒有曖昧的心思,但能得到那樣一個優秀男人的愛慕,私心裡,她也像世間大多數的女子那般,有著強烈的、虛榮的、無法抗拒的歡喜。
可雲裡霧裡終是夢。
金州一別,再次便是滄海桑田。
身份迥異的兩個人,想來是不能留情面了。
墨九不想東寂死,卻一定要蕭乾活。
末時,暑氣正濃,湖面掠過的涼風已擋不住炎熱。
烏篷船慢慢靠近,與畫舫相距不過五丈。
墨九凝脂般的小手,掬水而撩,看上去動作輕盈,可脊背早已濕透。此刻,她與畫舫上的宋熹和皇后謝青嬗以及幾位權臣離得都不遠,只要她稍稍抬頭,就可以與他們對視。
時機差不多了!
墨九低垂的目光變得深沉。
攥了攥手上的荷杆,她撩水弄魚的姿勢未變,肩膀不經意一側,遮掩面部的薄紗突地滑落,盈盈掉入水中。
「呀!」
墨九吃驚地輕叫,伸手去撈。
輕紗浸水變重,她手上蓮枝又怎可勾起?
一下、兩下、三下……
她輕咬下唇,身子伏得越來越低。這時,原就輕薄的烏篷船受力不勻,冷不丁往左一側,墨九收勢不住,跟著就滑入水裡。
「撲嗵」一聲,濺起水花片片。
美人輕衣,暖陽荷蓮,那姿態美艷不可方物。
「噫!」
畫舫上,齊刷刷傳來一陣抽氣聲。
沒認出墨九的人,是憐惜。
認出墨九來的人,是震驚。
電光火石之間,落水的美人兒掙扎幾下,尖叫著喊了幾聲「救命」,就沉入了水底,很快沒有了蹤影。不管是出於憐香惜玉的心態,還是人類對同物種的天然憐憫,畫舫上面,當即就有了動靜兒。
「快~快救人!」
「那小娘落水了……」
眾人驚慌失措的叫喊聲中,宋熹目光沉沉,腳步條件反射往前一邁,手心就被謝青嬗捏緊。
「陛下……」
謝青嬗緊張地抓住宋熹的手,目光瞬也不瞬。
宋熹回望,她目光巴巴的,帶一絲可憐。
在他的盯視下,睫毛慢慢下垂,唇角輕吐一句。
「都愣著做什麼?還不護駕!」
禁軍出了宮門,職責便是保護皇帝和皇后的安全,原本還有人看著熱鬧躍躍欲試,聽見皇后的聲音,雖然不是重責,卻也讓他們嚇得脊背生汗。
帝後在側,他們怎能放鬆警惕?
畫舫上,頓時安靜了不少。
宋熹眉頭緊蹙,側目過去,掃視了一眼。這時,畫舫側方又傳來一道落水聲。
「撲嗵!」
「蘇相跳下去了?」
「是……蘇相?」
「是蘇相。」
「呀!」
誰也沒有想到,第一個跳下水去的人,竟然是當朝權相蘇逸。
他低低罵了一句,沒有招呼侍衛下水,直接從畫舫上面栽入湖水,那張俊美的童顏上滿是怒意,好像跳水的小娘是他的三世仇人一般,一邊罵咧,一邊沉入水底去搜尋。
此番變故太快。
畫舫上的人沒有動,卻都亢奮起來。
有人關注落水的小娘,有人聽命護駕。
只有皇帝與皇后,雙手交握,靜靜未動。
從始至終,宋熹都看著墨九落水的方向。
可從始至終,他的表情都沒有半分變化。
今兒是私巡,畫舫上布置的禁軍不多,但下水救人這種事兒,實在輪不到他。
大家都在安靜地等待結果。不曾想,向來言語不多的皇后,這一次卻極有遠見。蘇逸下水不過片刻,畫舫就又有了動靜。
右側,一般八輪的車船迅速駛近,幾十個黑衣蒙面人用力踩踏著木槳輪,朝皇帝的畫舫狠狠撞了上來。
「調虎離山?」有人反應過來。
「保護陛下!」
「快!有刺客。」
禁軍迅速反應,把宋熹、謝青嬗和一干權臣圍在中間,拔刀相向,阻止黑衣蒙面人登上畫舫。
可敢於挑戰皇帝的「刺客」,顯然有備而來。
他們功夫好、識水性,個個都非等閒之輩。
在湖上作戰,禁軍明顯吃虧。
喊殺聲、喧囂聲,傳遍湖面……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好多禁軍被他們扯落入水,呼天喊地的慘叫聲,直入雲霄。搶得優勢的黑衣蒙面人,跳過船板,悶聲不響地殺上畫舫,向宋熹與謝青嬗的方向圍攏過去。
來的人,確實是墨妄精選的墨家弟子。
這也是墨九為「擒龍計劃」做的兩手準備。
如果東寂念及舊情,能跳下水去救她,自然是最完美的結果。她有足夠的時間在水裡控制住他。
如果東寂並不下水去救她,那麼,看她沉入湖底,久久不起,哪怕明知道她來的目的不單純,他至少也會派一些禁軍下水去撈她。
不論是哪一種可能,她的出現都會拉走一部分畫舫上禁軍的注意力,也就相對的減弱了東寂的安防守備。
那麼,墨妄也就有機會帶人擄他了。
以宋熹的身份,足夠和南榮朝廷討價還價。
就算她換不回蕭家五百餘口的性命,換一個蕭乾不成問題。
不得不說,她的計劃很完美。
可他們摸清了皇帝出巡的守衛人數以及畫舫上的禁軍人數,做好了準備工作,但在這個節骨眼上,皇帝又怎會隨便涉險?
她有後手。
皇帝也有。
「陛下!」
「陛下,微臣救駕來遲!」
「衝過去,務必保護陛下安危。」
兩邊廝殺正激烈時,湖面上幾艘原本閒散的民間畫舫,嗅到風聲,迅速朝帝後的主船划槳過來——
畫舫上,宋熹黑眸微灼。
溫俊的臉上,無喜,亦無憂。
可那群黑衣蒙面人的頭目,聽見喊聲,卻像吃了一驚。
望一眼那幾艘畫舫,他雙眸幾欲噴火。
緊了緊鋼刀,他低吼:「兄弟們,上!活捉皇帝!」
墨妄帶去的那些人,不僅武藝高強,熟識水性,去之前,他們也推演過幾次從畫舫逃生的法子,所以,墨九並不很擔心他們的安危。
落入水裡,她沒有見到東寂下水救他,便執行了第二套方案,一個人從水底偷偷潛浮到岸邊,準備去聚點等消息。
「吁!」
望望天上烈日,她心臟有些塞,情緒莫名地笑了笑,抖了抖身上濕透的衣裳,又脫掉鞋子倒掉裡面的水,再低頭穿上,眼兒一瞟,就看見了慢慢走過來的一雙鞋。
「玩夠了?」
頭頂上的聲音,冷、冰、陰,像把她恨到了極點,實在與那張漂亮的小臉兒氣質不合。
墨九抬頭,輕笑瞪他,「相爺挺快的啊?」
「哼!」
蘇逸少年老成的負著手冷哼一聲,雙眼微闔,上下打量她片刻,唇角便彎出一抹譏誚的弧度來。
「瓊沾粉綴,紅羅巧袖,你墨九若去做畫舫上的營生,想必會比做墨家鉅子要強上許多。畢竟,做船娘不需要腦子,不需要智慧。」
這貨的嘴向來毒得很。
墨九沉了沉眉,看蘇逸左右無人,顯然是獨自一人過來找她「耍賤」的,那麼,他肯定沒有要揭穿她的意圖了。
一念至此,她緊繃的心弦放鬆不少,跺了跺腳,踩著水淋淋的步子,輕搖慢擺地走到他的面前,高抬起下巴,雙眼閃過狡黠的光芒。
「流波墜葉,閒倚梧桐。蘇相若是去丨操那小倌的營生,想必也會比做南榮的丞相強上許多。畢竟,蘇相不僅有一副俊俏的好身段,還有一張無所不能的巧嘴……」
無所不能的巧嘴?
蘇逸總覺得這句話有些深意。
可墨九並不解釋。
她曖昧地笑著,與他擦肩而過,擺擺手。
「不見。」
「站住!」蘇逸低呵。
墨九回頭瞟他一眼,滿是風情的嗤笑。
「蘇相這態度,到底什麼意思,民女不是很明白?若是要敘舊?恕我難以奉陪。若是要抓我?那就實在可笑了。……難不成南榮皇帝游湖,不許小民不小心落水?」
針鋒相對,墨九從來不弱於人。
可這回,蘇逸卻笑了。
微低頭,他踩著墨九濕漉漉的腳印走近。
「不是千方百計要見他嗎?怎的,不敢了?」
見他?東寂。
墨九脊背一僵,久久未動。
是的,蘇逸與她的感情,只是乏乏。
若不是得了東寂的命令,他又怎會冒險下水救她?
……而且,向來鑽研權術的蘇權相,又怎會冒著被皇帝斥責的風險,等在這岸邊與她談人生理想?
那麼,是東寂終於肯見她了嗎?
——
蘇逸帶她去的地方,是京郊的一所宅子。
宅子沒有菊花台的清幽大氣,卻讓墨九有一種故地重遊的錯覺。因為,微風送來的空氣里,仿佛有一種淡菊的香味兒,牽引著她走向了舊時光……
過往種種,以水無痕。
她衣衫未乾,裙擺擦著腿腳,不太利索,一顆心,也有些飄。哪怕明知道去見的人是東寂,但事異時易,他不再是他。而她,也不再是她。
「咚咚咚!」
蘇逸叩門的動作,很優雅。
「進來!」
墨九屏息凝神,看那扇木門被推開。
裡面的人,沒有入座,而是拿挺直的背朝向門口,在靜靜觀看牆上的書畫。那動作,那姿態,就像他那次從臨安不遠千里到金州與她會面時一般無二。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人……
墨九有一種穿越時光的即視感。
可,到底是不同了。
——書房裡,布置素雅,除了書畫古玩以及一些樂器,旁物難尋。那畫風,到與蘇逸有幾分契合。
幾乎下意識的,墨九就猜到了。
這是蘇逸閒置的宅子,皇帝臨時使用的。
果然,狡兔,總得有幾窟。
「進去吧!」
宋熹沒有聲音,蘇逸領會著聖意,低聲給了墨九提示。
「謝謝!」墨九沖他一笑。
不論如何,今天能見到宋熹,她相信有蘇逸的功勞。
因為東寂這個人,看似溫文,其實骨子裡很固執。他如果要見她,早就見了。誠心不見她的人,突然又願意見了,必定有外力的推動。
這個人,除了蘇逸,不會有旁人。
蘇逸退下去了,墨九安靜地邁過門檻。
書房裡,一絲風都沒有。
沉悶,逼仄。
墨九輕盈的裙裾,終於停在了屋中。
可那個背對著她的身影,久久,仍然一動未動。
墨九怔忡片刻,無奈一笑。
既然東寂選擇了用這樣的態度對待她,肯定也是想明白了她會有什麼請求,而他想給她的答應,也都在他的態度中,一目了然了。
「陛下萬安。」
墨九站著,向他問安。
像是看得入了神,宋熹遲疑好久才回頭。
「坐!」
一個字,隨意,也生硬。
褪去往昔的溫柔,盡剩尷尬。
墨九唇角往上一提,不太在意的笑了笑。
「謝陛下!」
她自然不會忘記自己前來的目的。
不是敘舊的,所以不必在意他的態度。
不是嘮嗑的,所以不必與他說些廢話。
她靜下心,坐在書案前的椅子上,思量再三,方才開口。
「陛下曾經說過,為君者,當眼觀八方,心有萬壑,凡事當嚴責於己,而不可苛求於人。墨九也一度以為,以陛下之德行操守,南榮必有清天朗日,百姓必可樂業安康。
……而如今,蕭家數百餘口,男女老少,大多無辜。便是蕭乾,為南榮縱橫捭闔,血汗疆場,也不應在這樣的時候,得到這樣的結果。」
東寂望她的眸子,靜寂的,看不出情緒。
墨九抿了抿唇,又補充了一句:「更何況,陛下用蕭氏一族,要挾蕭乾回京,這實在非君子所為……墨九很難接受,陛下是這樣的人……墨九始終認為,比起刀光劍影,你更適合詩酒書畫。」
這番話,墨九醞釀了許久。
人都說,君王如猛虎,話不可亂說。
但這些話,此刻不說,也許再無機會。
對於東寂,哪怕到了這一刻,她依舊不相信他是一個冷血至此的惡魔。是人,就會有人性,就可以交流,可以講道理。
也許是自作多情,也許是太傻太天真,她心裡有一種莫名的直覺……一個會做如斯美食,優雅自在,嚮往美好的男人,不會太壞。
「墨九。」
宋熹終於喚出她的名字。
嗓音沉沉,面色涼涼,眉宇深深。
他走到她的面前,站定,居高臨下的看她。
「你太高估我了。」
書房搖曳的燈影下,他頎長的身姿有著莫名的冷肅。
有那麼一瞬間,墨九以為自己見到了蕭六郎。
冷漠、無情,似乎世間萬物都入不得他的眼……
只不過,兩個人一內一外,是截然相反的兩種無情……相比而言,東寂比蕭乾,做得更為執意。
「墨九,我是人,不是神。」
聽他淡淡的聲音,墨九的心,驟然一跳。
是啊!
是人!是人都不會濫殺無辜。
可是人,也都懂得趨利避害,維護自己的利益。
迎上她蒙上水霧的眸子,宋熹的神色,始終冷漠。
「自古帝王,多有不得己。要慎、要勤、還要……狠。」
狠!墨九望著他的眼睛,脊背僵硬。
她怎麼就忘了呢?
狠才是帝王之道啊!
盯住宋熹,墨九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慢慢地,她站起身,直面向他,一字一頓,滿是懇求。
「我只求,蕭乾一人之命!」
她管不了蕭家數百口的性命了,她也自認沒有那麼大的本事、那麼大的面子向宋熹請求留下他們的性命。事到如今,她想要保全的人,只有蕭乾。
也就是在她開口這一刻,她才發現,蕭乾的命比全世界都要重要。
「我願意用我的一切來換他,只要他活著。」
她的一切,都不如他重。
宋熹寂寂無聲,像在看她,又像在越過她,看向別人。
墨九潤了潤嘴唇,橫了橫心,下了重注。
「如果你要我,我願意跟你。」
她明白東寂一直是喜歡她的,也明白世間上除了父母親情之外,一切的情感、得失,都得等價交換。她沒有平白無故讓東寂放掉蕭乾的理兒。
「東寂,只要蕭乾活著,我什麼都肯。」
什麼都肯?什麼都肯。
「呵……」
低低的,宋熹像是笑了。
這一聲,笑得壁上的孤燈飄閃,將他的身影拉扯得更為朦朧與悠遠,他錦衣長袍玉冠束髮的樣子,仿佛被某種情緒描上了孤獨一筆,幽幽如地底孤魂,令人望之生畏。
「墨九,你小瞧我了!」
墨九半闔著眼睛,並不回應。
她知道,說這樣的話,對男人來說確實是挑戰。
但孤注一擲,她除了將他的軍,沒有別的辦法了。
只要他對她還有想法,就會有希望。
「我沒有小瞧你。至少,你值。」
淡淡說著,墨九微眯著眼,直視他深邃的眸,白皙纖弱的手指慢慢抬起,伸向自己的領口,那一顆繡著祥雲圖紋的盤扣,扎得很緊實,她慢慢摳它,試圖解開。
一下。
又一下。
再一下。
連續三次,她方才解開第一顆。
宋熹目光微爍,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墨九不閃不避,回視著他,一張精緻柔美得近乎狐媚的臉上,有無奈,也有倔強。燈火下凝脂般白皙嫩滑的脖子,長長似天鵝的頸子,滿滿都是驕傲。
宋熹一動也不動,直到她解到第三顆盤扣,他又是一聲笑,輕輕拂袖,冷不丁就從她身側走過。
「好自為之吧!」
墨九的手放在胸口,視線隨著他轉身。
「東寂!」
莫名的,墨九的鼻子有點酸。
想他往日對她那樣的好,予取予求,無不溫柔體貼。可如今,她單單只求他饒了蕭乾一命,且如此對他伏此做小,甚至不惜賠上自己的身子,他居然冷漠得連多看她一眼也不願意。
想到牢里的蕭六郎,墨九幾乎是崩潰的。
什麼自尊,什麼面子,都拋到了腦後。
「東寂,留一個人的性命,對你來說,輕而易舉,而我,願意用一切去交換,甚至我的性命。你何苦如此絕情?」
宋熹站定,身影停在書房的門口。
似是猶豫一下,他終於慢慢回過頭來。
「墨九,我能救的,只有你。」
他還是不願意嗎?墨九不傻,東寂堂堂帝王,若誠心要蕭乾活,總會有辦法的。
「東寂……」
墨九綁架宋熹不成,在回來的路上又聽蘇逸說起,蕭家人估計得不審處斬,她的心亂了,也急了。
猛地衝過去,她拖住宋熹的袖子。
「你說過的,只要我的請求,你都會答應,你忘了?」
「東寂,我知道我剛才的行為,在你看來或許是一種玷辱。可我如今除了自己,再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給你……你放心,我是心甘情願的,只要你願意放了蕭乾,我心甘情願。」
宋熹靜靜注視著她。
在她急切的言語裡,頎長的身子更是僵硬。
「對不起!墨九,我辦不到。」
墨九兩隻眼睛都染上了霧氣。
生怕他就此離開,她將他的袖子,緊緊裹在手心,眼巴巴的看著他,卻無絲毫孱弱,目光里滿是堅定,還有她似乎與生俱來的驕傲。
「東寂,你當真不肯幫我?」
「呵!」
慢吞吞抽回袖子,宋熹再次笑了。
「墨家鉅子,本事非凡,就算我不肯幫你。難道這個世上,還有可以難住你的事?」
墨九從來沒有想過,東寂也會嘲弄她。
可他的話,卻讓她有了想法。
「你是想逼我撕破臉,與你為敵?」
「你不是已經撕破臉了嗎?」宋熹反問。
墨九心知今日湖上之事,他都知道了。
想了想,她沒有辯解,冷靜的目光,淡淡鎖定在他的臉上。「既然你把話說到這兒了,我也不必瞞你。除非你狠下心連我一起處斬,否則,墨九在這裡放下狠話,只要蕭乾有什麼事,我必要為他復仇。」
「復仇?」宋熹凝視她,眸色深濃,「你能如何?」
墨九半眯著眼,冷冷望他。
「不能覆你之國,也要撼你半壁江山。」
「哈哈哈!」
也不知是她太過狂妄的話,惹笑了宋熹,還是他哪根笑神經突然被觸動,望著墨九,他大聲笑著,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卻沒有去拭,徑直拉開書房的門,大步邁了出去。
正在門外聽壁角的蘇逸,被他嚇了一跳。
「陛下!」
宋熹斂住笑容,看他一眼,沒有吭聲,甩袖離去。
蘇逸看一眼傲然而立的墨九,又看一眼已然走到廊下的宋熹,老誠的「唉聲嘆氣」著,搖了搖頭,跟上了宋熹的腳步。
「陛下,微臣送你——」
沉沉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墨九站在書房裡,靜默著,像一尊雕塑。
從宋熹的態度來看,他是不可能放掉蕭六郎了。
那麼,她該怎麼辦?
破釜沉舟?可她怎能拿整個墨家來賭?
且不說那是祖宗基業,與朝廷為敵,肯定會讓墨家提前進入覆滅狀態。就說那些人,墨妄、尚雅、八大長老……一個個熟悉或不熟悉的墨家弟子,他們從來受的教育都是忠君愛國,兼濟天下,她能顛覆他們的思想,並且讓他們跟著她去送命嗎?
不能!
她能指靠的,只能是自己。
心怦怦亂跳著,情緒越發煩躁。
墨九緊緊按住胸口,慢慢坐下。
有蕭六郎在的時候,她總覺得自己事事都行,什麼都比人強,這個天下,就沒有她墨九搞不掂的事兒。可她從來沒有意識到,正是因為有他在,她才有逞強的資本。因為有他,她才可以肆無忌憚的恣意妄為;因為有他,她才有對抗一切的底氣。
所以……她得見見他。
她不相信睿智如六郎,會甘願赴死。
對,就這麼辦。
念及此,她像是突然打了雞血,整個人又充滿了幹勁,急匆匆扣好領子,從書房出來,大步往外面走去,想找蘇逸問問御史台獄的情況,順便討個交情,探視蕭六郎。
大抵是心裡想著事兒,她沒有太過注意前方的路。
提著裙擺小跑著,剛轉迴廊,她就撞在了一堵人牆上。
頭頂,傳來蘇逸的「哎喲」聲,她的鼻子也刺拉拉的痛。
「你該長眼睛的時候,都長腿去了是吧?」
差一點被她撞翻的蘇逸,小身板受不住大力,踉蹌著後腿兩步,一屁股坐在廊子的回欄上,看到墨九這個始作俑者,沒好氣兒的低斥起來。
墨九看他狼狽,摸了摸鼻子,也不與他鬥嘴。
「撞痛了?」
蘇逸橫她一眼,「要不然,我撞你試試?」
看他齜牙咧嘴的樣子,墨九彎了彎唇,朝他伸出手。
「來,我拉你。」
「誰要你拉?」蘇逸瞪他一眼,自己撐著欄杆站了起來,理了理身上的衣袍,又抬起頭來,朝她上下打量了一眼,冷不丁揉向她的鼻子。
「撞痛你沒?」
這樣親密的動作,讓墨九有些不適。
她面頰發熱,眼眶有點紅。
「謝謝,我沒事。」
人在無助的時候,任何的關心都是救命符。
雖然蘇逸長得像個孩子,但卻比她高,這般相問,卻是勾出了她滿腹的柔腸,不由嘆息一聲,垂著眼皮道:「這點痛算什麼?心裡才痛呢?」
「嗤!」蘇逸猛地冷笑,「少跟我扯這個,套交情。你若有什麼想法,還是請回吧,我可幫不了你。實說了吧,蕭家的案子,基本上可以結案了,誰也救不了蕭六郎。」
「相爺!」墨九猛地攥住他的手腕,「我相信你有辦法。」
「去!」蘇逸甩手,「你嫌我命太長了是吧?」
「我沒那個意思。」墨九偷偷觀察著他的面色,心裡權衡著這個人在宋熹面前的地位,紅了眼圈飲泣著,突地扁著嘴,瓮聲瓮氣地道:「為今之計,我已不求能救他出虎口了。」
「你待怎的?」蘇逸斜眼瞥她。
「我想看他。」墨九嘴巴微撇,「難道不允許探監麼?」
「探監!有點意思。」
蘇逸突地挑了挑眉頭,看著墨九狼狽的面色和緊緊咬唇的樣子,想了想,忽地笑出了聲來,「你們兩個,還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
你們?他們?誰和誰?
墨九不解地看去,蘇逸卻探手入懷。
一個玉扳指靜靜地放置在他攤開的手心裡,通透的、綠得讓人心顫,也熟悉得讓她有瞬間的窒息之感。
「他的?」
「除了他,還有誰?」
蘇逸把玉扳指放在墨九手裡,不徐不疾地笑。
「有了這個玉扳指,你若去皇城司獄探監,大抵用不著我了。」
東寂走時分明很生氣,怎的又肯拿玉扳指給她了?
遲疑一瞬,她問:「他還有什麼交代?」
看著她如此緊張,蘇逸也不曉得為什麼,心裡無端就有了一種暢快。想當初這個女人站在蕭六郎的身邊,是何等的狂妄張揚,似乎整個天下都不放在眼裡。可暢快過後,看著前後天壤之別的她,他又很不爭氣的有一些怪異的情感。
像是同情,又像是心疼。
說不清,道不明。於是,他第一次對她有了主觀上的情緒,乃至語氣里的感情丨色彩也濃烈了不少。聲音像幽怨,又像嘆息。
「他讓我告訴你,三日後問斬蕭氏一族,請你觀斬!」
觀斬,是個新鮮詞兒,很有人情味兒。
東寂……是以為她喜歡吃人血饅頭麼?
「陛下如此盛情,我一定會赴約。」
墨九閉了閉眼,臉上,突地盪開一絲笑。
蘇逸滿是驚訝,以為她瘋了,「你還笑得出來?」
墨九抿唇,望著天,眼睛有些睜不開,有一種酸酸的情緒,盈滿了鼻端,她的眼眶,也熱辣得像被陽光刺傷了,痛、而澀。
「再艱難,也得向死而活。」
------題外話------
停更這麼久,我終於寫出了一章,大家久等了,非常抱歉。
其實這些天,一直有寫,可寫寫改改,改改刪刪,一天一千字的速度,很是為難。
有些事情,沒有親自經歷過,真的難以體會。我曾寫過許多生離死別,但實際上,因為明知還會重逢,從來不曾真正痛徹心扉。
這次,對我的打擊,也許是永生的痛。
但,向死而活,是身為人必須要學會的,為了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我會好好的。
這些日子關心我的妹子,謝謝你們了,你們在,姒錦就會一直在。
我不敢保證孤王不斷更,但我能保證每一章,都認真寫,不辜負你們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