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頁
惠太后垂眸一笑,模樣倒好像帶了幾分羞澀:“當初妹妹你深得先帝眷寵,你說什麼,先帝就聽什麼,皇后的位子都要送給你,皇后之位雖然未曾給予,倒先把太子給了你生得孩兒了,妹妹你心裡恨我?可知道我心裡的滋味兒?”
“是你技不如人,便要認輸,”懿太后道,“你得不到聖寵,生不出太子來,就別怪我取而代之!”
惠太后也不惱,平靜說道:“是啊,當時那種qíng形,可真是淒涼,想我出身並非顯赫,只不過是鄭姓的遠親,並沒有人替我撐腰,其實,就連我自己也覺得,我已經走到絕路上了,每天呆在皇后宮中,時時刻刻,戰戰兢兢,害怕自己將要被廢掉,從此……暗不見天日。”
“可惜!功虧一簣。”
“是啊,多可惜,正當先帝準備下詔廢我,我卻偏懷了身孕。”
懿太后臉色略有幾分猙獰:“苗惠,你不用太得意,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下的好事……時機怎麼會那麼湊巧,只可惜等我知道你的詭計的時候,已經晚了!我只是沒有想到,你竟是如此的不知廉恥,居然會跟范汝慎勾搭成jian……”
“范汝慎……”惠太后的聲音有幾分笑意,“怎麼你真的以為,我跟范汝慎有私?”
懿太后冷笑道:“你不承認便罷了。”
惠太后略微沉默了片刻,才又道:“我家雖同九姓之一的鄭姓有親,但到底非望族,之所以能入宮為後,只因為當時先帝……見了我一面,他便許了我:要同苗惠一世好。”
懿太后見她忽然間換了口吻,似有追憶之意,便微微挑眉,臉上帶了不屑之色。
惠太后卻仿佛未見,只道:“我當時自是歡喜無限,先前鄙薄我家的眾人,也一個個變了臉面,紛紛地前來巴結,那些人的嘴臉,我至今都不曾忘。”
懿太后頗有幾分不耐煩,卻聽惠太后涼涼地說道:“可是不成想,才幾年的功夫,恩愛全無,這還罷了,他竟是要踩我至死。……帝王心啊,真真涼薄。”
“行了!”懿太后終究按捺不住,“哀家沒空聽你訴苦!你若是想求哀家放你跟你那孽子一馬,卻是妄想!”
“孽子?”惠太后眉一挑,忽然之間笑道,“孽子?……哈……哈哈哈,好個孽子……”她的笑聲越來越大,竟有幾分癲狂之意,伴隨著外頭的風嘯雷震,直叫人驚心動魄。
懿太后霍地起身:“苗惠,事到如今你說什麼都沒用了,哀家沒空跟你空耗!”
她竟是拔腿要走,卻聽得身後惠太后淡淡地說道:“妹妹,你當真以為,你那懷了八個月的孩兒……是因為你聽聞我先一步產下見清,一時氣惱才滑胎了的?”
懿太后身形一僵,猛地回過身來:“你說什麼?”
她本就聰明,心中急轉,瞪大眼睛,急急向前幾步,指著惠太后道,“苗惠,你說什麼?你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我腹中的可憐孩兒,當真是遭了你的毒手?是不是,是不是?!”
她的qíng緒陡然激烈起來,步步bī近惠太后,仿佛只要她說一聲“是”,就會撲上去同她xing命相博。
惠太后卻仍舊波瀾不驚,任由懿太后欺身到了跟前,她端然坐著,道:“恰恰相反。”
“什麼?”懿太后愣住,勉qiáng站住腳,“你在故弄什麼玄虛!”
惠太后徐徐說道:“我說,恰恰相反,我並沒有害死你的孩兒。”
懿太后站在原地,一眼不眨地看著她,惠太后繼續道:“——你的孩兒,明明就好端端地活在這世上,我又怎麼會害死他呢?”
剎那間,一陣冷風襲入,懿太后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根的汗毛都倒豎起來,牙齒都忍不住要打戰:“苗惠,你鬼迷心竅了不成?你在說什麼?”
惠太后對上她的雙眸:“妹妹,你又非那種笨人,怎麼就不肯好好地想想我的話呢?……就算是我跟范汝慎有私,那又怎麼會那麼巧,趕著妹妹你有了身孕之前,我便也有了身孕,趕著聽聞先帝要廢后,我就正正好兒地……有了身孕?”
她說著說著,便失笑起來:“那時候,三宮六院,都羨慕我的好運氣,都讚嘆上天還是要讓我保住皇后之位的,可是妹妹……”她捏著佛珠,一手卻撫在胸前,竟漸漸大聲地笑起來,“這世上哪裡有那麼多的好運跟福氣?難道我就坐等在宮內,等著老天爺網開一面,派個送子觀音來給我?這幾年來,我每每想起那些阿諛奉承、言不由衷的話,我、我就想笑……哈……哈哈哈……”
懿太后只覺得眼前的黑暗越發yīn沉了幾分,心好像浮在黑暗的空中,上上下下,不著邊際:“你……那是因為你……”
“這幾年,范汝慎明知道他女兒的心思,倘若見清是他的血脈,他稍微使點力,就可以讓范梅仙遠離宮闈,可是他有嗎?”
惠太后笑的淚水沁出,她伸手抹去:“當初太子亡故,靖王年幼,秦王不成器,只有見清,一派聖明君主之象,群臣也擁戴他,我又借范汝慎之名……故而先帝臨終之前雖然疑心,卻仍投鼠忌器,不敢就再廢太子……不過這也好,yīn差陽錯啊。”
懿太后竭力鎮定,胸口卻起伏不定,道:“你不用再巧言善變,若是他不是你跟范汝慎所生,那又是哪裡來的野種!”
惠太后噗地一笑,卻輕聲道:“——你是在罵你自己嗎?妹妹?”
驚雷轟響,旋即嘩啦啦一聲,一場大雨終於落下,而懿太后只覺得自己的身體都麻木地失去了知覺:“你……說什麼?”
惠太后嘆了口氣:“唉,野種,孽子……你就這麼罵你親生的孩兒嗎?對了……我差點兒忘了,你不僅這麼罵他,你還心心念念地想要害死他。”
懿太后後退一步,冷的齒寒:“妖婦,你再胡言亂語一句,我……我不會同你甘休!你以為……我會信你?哈哈……朱見清是我的兒子?你撒的好個彌天大謊,你指望讓我信這個,我就不會抬出先帝遺詔?我告訴你,平寧王不日來京,我也已經取得姜氏族長的印信,你想護著那孽、孽……”
她忽然之間,居然說不下去,一聲“孽子”,也不似先前那樣憎恨而流暢地喝罵出,牙齒對在一塊兒,陣陣地只是痛。
“罵不下去了?”惠太后笑微微地看她,好整以暇地,“妹妹,你有手段迷得先帝為你傾倒,本是個聰慧之極的人,只可惜你被仇恨跟妒心迷了雙眼,竟看不穿底下的真相,只消你好生想想,怕是會想到其中破綻吧,你罵不下去,恐怕也是因為你自己也疑心了吧?”
懿太后很想痛斥,很想大聲斥罵,然而她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因為她的心中亂亂地,正在想那些風雲變幻的往事。
那時候,她生了大皇子,又深得先帝喜愛,眼前簡直是花團錦簇,封后指日可待,眾妃嬪紛紛奉承,然而忽然之間,卻傳來皇后有了身孕的消息。
兩個月後,她無意中昏倒,才發覺自己也有了身孕,一直到八個月上,那一夜,也似今夜一般風雨大作,皇后便是在那一夜要生產了,她焦急不安地等待,不肯安眠,暗暗祈禱皇后生得是個公主,或者gān脆就遭遇不測……
然而等到半夜,卻傳來皇后生了個皇子的消息,她驚惱之中,腹痛不已,竟痛的暈厥過去,醒來之後,卻被告知胎兒不保。
她至為痛苦,昏睡休養數日才清醒。
“我……那個孩兒我只懷了八個月……保不住的……”她忽然想起來,猛地看向惠太后。
惠太后望著她,眸子裡帶著幾分憐憫:“妹妹,你可想到,為何你有身孕的消息,並非是一向給你診脈的太醫告知,而偏是因你暈倒才診出來的?”
她沒有等懿太后搭腔,便道:“那是因為,我一早就知道你懷了身孕,太醫院的人,已經被我買通,我叫他們隱瞞不報,故意延遲了一個多月。”
懿太后呆呆站在原地,似乎整個人只剩下了一雙耳朵,聽那人在說,她說:
“我生產那日,其實正是你該生產那日,妹妹,那晚上你喝的那仲玉養胎膏,滋味兒可好?”
“你大概沒想到吧,裡頭加的,是催產的藥。”
“因為那晚上……正好兒先帝不在宮內,正好,我可以把你生得孩兒抱到宮內,於是,妹妹沒了一個孩子,而我,就那麼好命地,生了個皇子。”
“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就猜到你會生個皇子,我似乎有那麼一種預感呢……眾人都說我好運,卻不知道,我的好運,是借自妹妹你的。”
風雨連聲,整個世界喧譁嘈雜,夾著電光火蛇,懿太后踉蹌後退幾步,跌在地上。
她記起來,當初她“滑胎”後,想見一見那可憐的孩子,卻被勸阻,說是不祥。
她也記起來,在太醫說她有了身孕之前的一個多月,她時常覺得身子不適,月信推遲,她問太醫院的人,他們只說,是因為她心緒不寧之故,而她居然也信了,——她也以為,自己是因為太惱恨苗惠有孕的事了。
若不是她那一次暈了,多了太醫診脈,讓有孕的事瞞不住,他們還會再瞞一段時間,一直到足了兩個月,那也就省下那一碗催產藥了。
她被嫉妒跟恨惱迷了心智,錯過了最重要的線索:“我的兒子?”她喃喃地,不信,迷惘,卻又帶著希冀:“見清……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難道你沒有發覺嗎,”惠太后慢慢地說道,露出幾分貓戲弄老鼠的微笑,“他的模樣,長得很像先帝?你大概也會疑惑吧,為什麼我跟范汝慎所生的孩兒,居然會那麼像是先帝?”她說到最後,又低低地笑出聲來。
“你這毒婦,毒婦!”懿太后猛地反應過來,她跌在地上,淚眼朦朧,聲嘶力竭,“你竟然還敢對我說……如果……如果他真是我的兒子,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他,讓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惠太后端坐著,並不動,也紋絲不怕:“你想把這一切都告訴見清嗎?”
懿太后憤怒地望著她:“是,我要告訴他一切!那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這麼多年,她居然都不知道,不知道!恨,惱恨的翻江倒海,恨不得把面前的女人給撕成碎片。
“你真的想告訴他一切?”惠太后的聲音冷峭,“你想告訴他,你心心念念地想要害死他?他的親生娘親,時時刻刻地想要他死?——你做過的,妹妹,你不僅僅是想而已,對嗎?而且你害他不止一次了,我說的,對吧?”似是絮絮善誘的問話,卻好像一把把地刀,cha在懿太后的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