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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規去後,這殿內便又恢復靜謐,風透過樹葉,沙沙聲傳來,聽的人心裡頭蘇蘇地,陽光慢慢地爬遍全身,不算炙熱,只是溫暖。
簡鳳涅扭動了幾下身子,自言自語道:“先前我總想著享受退休後的閒適日子,卻總不能如願,現在倒好,只不過,既然是在宮中,這份閒適,究竟又能長久幾何呢。”
她抬手,袖管往下滑,露出豐腴的手腕,皓腕如玉,簡鳳涅無意識地摸摸臉頰,昨日她照過銅鏡,雖看得不十分真切,但鏡子裡的容顏,並不難看。
手指摸在臉頰上,觸手極為滑膩潤澤,這具身體才不過十五歲,十五歲就退休,這在前生的她看來,簡直如天方夜譚。
正在胡思亂想間,耳畔卻又聽到一聲惶然地慘叫,簡鳳涅嘆道:“果真不能清淨。”
話音剛落,另有腳步聲匆匆來到,卻是個臉胖粉厚的嬤嬤,簡鳳涅知道她叫康嬤,此刻上前來,行禮道:“娘娘,琳貴人又在尋死了……又把頭撞破了,還是不肯罷休,要如何是好?”
簡鳳涅手托著腮,道:“拉住她,難道要看她死?”
康嬤臉上掠過一絲厭煩之色,皺著眉說道:“娘娘,不是奴婢說,昔日未進冷宮前,這琳貴人可是娘娘您的頭號天敵,仗著太后撐腰,有多囂張呢,面對面還敢跟娘娘頂撞,今日落了這個瘋癲的下場,也算活該,娘娘何必管她,讓她自生自滅也就罷了。”
簡鳳涅嘆了口氣,慢慢道:“當年在外頭,爭得你死我活的,qíng有可原,現在同為天涯淪落人,倘若她就這麼在本宮面前死了,傳出去,指不定多少風言風語,說本宮不容人到冷宮裡來了……,咱們護著她,傳出去也好聽,顯得本宮仁慈不是。”
康嬤嬤目光一亮,臉頰ròu也跟著一晃:“娘娘說的是,還是娘娘有遠見,奴婢差一點兒就鑄成大錯!奴婢這就去拼命攔著琳貴人不讓她尋死,不過這瘋子力氣大得很……”
簡鳳涅想了想,道:“她只是個小角色,不足為慮,你只告訴她破了相陛下會不喜歡的……讓她乖乖地,陛下才會來看她。”
康嬤嬤滿面生輝,道:“娘娘,奴婢這就去,保管她老老實實地。”轉過身飛快而去,一時腳下生風,渾身的肥ròu都卯足了勁兒似的。
據說這冷宮有三寶,湄妃,芳嬪,琳貴人。昔日都是得寵過、紅極一時的,一朝落了這個下場,成了眾人嘴裡的笑柄。
但三寶之外,又有兩狗腿同一毒婦。
毒婦麼,自是被打入冷宮的寧曦皇后,就是如今的簡鳳涅,兩狗腿,卻是子規同康嬤嬤。
兩人同為寧曦皇后身邊的得力gān將,素日不知做了多少壞事,尤其是康嬤嬤一雙肥胖手掌,可謂是曾打遍六宮無敵手,上到妃嬪,下到宮人,乃是皇后身邊最得力的一隻狗,寧曦皇后指哪咬哪,忠心耿耿的很,除了皇后愛顧有加,六宮之人皆是恨得齒癢。
——一個皇后,貌似名頭還不好,又好似不受寵,不然也不會被打入冷宮。
簡鳳涅悠悠覺得:命運之神這玩笑,開得可真夠大的。
小愜意
金光色的陽光從細碎的樹葉之中漏下來,灑落地上,光影迷離,倒是愜意。
合著搖曳的陽光,有輕俏可人的聲音唱道:“碧沙窗外靜無人,跪在chuáng前心忙要親。罵了個負心迴轉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嘻嘻……”聲音里透著喜氣洋洋,同先前那幽怨大不相同。
想必是子規傳了話去,湄妃轉了xing子,滿心以為皇帝會來,故而唱出這種閨房取樂的小曲兒來。
簡鳳涅伸手摸摸額頭,喃喃自語:“縱然是短暫的希望,也總比無止盡的絕望要qiáng吧……”
“給姐姐請安。”一個冷靜的聲音,自前頭傳來。
簡鳳涅心頭一動,抬眸,卻見自側殿裡慢慢地走出一個美貌女子,身著一件錦緞宮裝,雖有些舊,卻也十分得體,頭上梳了個端莊的寶妝髻,並無珠花點綴,但一張臉容,卻秀美異常,頗有幾分清水出芙蓉的氣質。
女子直直地走到簡鳳涅身旁,手扶腰間,屈膝行禮,溫聲道:“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簡鳳涅笑了笑:“不必多禮。”
“多謝娘娘,”那女子起身,轉過頭望著外頭的天色,讚嘆道:“今日天色極好,時氣也佳,百花齊放,正是游御花園的好時機……姐姐,你說是麼?”
簡鳳涅望著她,道:“是啊,……芳嬪你要去麼?”
芳嬪的目光直直地,忽然一笑,柔聲道:“妾身也想去,只是,天氣太好的話,或許會下雨的……”
簡鳳涅靜靜地不說話,卻見芳嬪嘆了口氣:“下雨的話,就不好玩了,再美的花也會凋零,妹妹不忍心看……”她蹙了眉,泫然yù滴。
總算有個正常點兒的,雖然有些太文藝范了。
簡鳳涅還算有些欣慰,隨口道:“雷霆雨露,花謝花開,都屬自然,就如人也有生老病死一般。”
芳嬪怔了怔,卻又自顧自道:“娘娘說,今天會下雨嗎?清早就這麼熱,一定是會下雨的。”
簡鳳涅斜睨著她,不知她這是唱哪一處。
芳嬪卻忽然露出極為歡悅的表qíng,將衣衫一解,喊道:“陛下來了,陛下,臣妾恭迎陛下……”,她小碎步地跑了出去,解開的薄薄衣衫迎風,如蝴蝶的翅膀扇動,妙不可言。
簡鳳涅目瞪口呆,目送芳嬪無影無蹤,才嘆了口氣,重新躺好:在冷宮裡頭找個正常人,顯然很難。
如此過了小半個時辰,子規從外進來,簡鳳涅扭頭看,發覺他原本整齊的衣衫有被揉搓過的痕跡,雖然是整理過,仍逃不出她的眼,便道:“怎麼了?”
子規皺眉道:“方才芳嬪娘娘又發作了,見了人便抱……奴婢才將她制服。”
簡鳳涅饒有興趣地問道:“她果真是脫了衣服麼?”
子規的神qíng略有不安:“這……”簡鳳涅想了會兒,“哈”地一笑,道:“怕什麼,她又不會真吃了你,畢竟你是……”目光在他身上上下一掃,又有些遲疑,“你……應該是吧?”
子規長長的睫毛抖了兩下,臉色發白,聲音卻還鎮定:“奴婢確是……閹人。”
簡鳳涅嘆了口氣,喃喃又道:“可惜……”
子規忽然很想問她為何“可惜”,卻見她雙眸闔著,好似要睡了過去,子規眨了眨眼,便垂手退到旁邊,靜靜站著。
一日淡淡而過,晚間簡鳳涅呆在空dàngdàng的殿內,頗為寂寥,就仍舊讓子規搬了躺椅,坐在檐下看月光,一眼一眼望著那圓月從旁側移到面前,正對著自己,又從正對移到右手,簡鳳涅忽地想到自己從“鐵達尼號”上墜落之時那月光,不似此刻的恬靜昏huáng,怎麼……還有紅色的月亮麼?
她抬手揉揉額頭,想起那個在耳畔的呼喚,究竟是她的幻覺,或者真有那個聲音?
明明好端端地站在船頭,背後那股巨大力道,顯然是有人推她入水,可惜了……半生風光不可言,竟在船頭上濕了鞋,簡鳳涅徐徐出了口氣:那麼,是誰動的手?
起初她以為是林見放。現在也有些疑心,但……林見放同她爭的不可開jiāo是事實,簡鳳涅卻想不通,究竟是什麼滔天的仇恨,會讓她動手殺人。
yīn差陽錯地竟又沒死,簡鳳涅想來想去,困意上涌,閉著眼睛,半夢半醒間,仿佛置身海底,頭頂上“噗通”一聲巨響,仿佛有什麼砸破水面,被月光染遍的海面,滿目赤紅碎裂開來,究竟……是什麼?
恍惚里,有人喚道:“娘娘……外頭冷,不如回去睡吧。”聲音輕柔而低,更讓人無法睜開眼睛。
簡鳳涅索xing裝睡到底,只聽得康嬤嬤的聲音道:“娘娘大病初癒,須多休息,子規,只是在這兒的話,倒怕再感染風寒。”
子規說道:“不如讓奴婢把娘娘抱回去吧。”
康嬤嬤道:“動作輕些,別吵醒了娘娘……且慢,我回去先拿chuáng毯子裹著娘娘,免得動靜間著涼了。”子規輕輕地答了一聲是。
簡鳳涅半睜眸子,掃見旁邊靜靜站著的那道頎長身影,唇一動,道:“子規。”聲音氣若遊絲,仿佛全無力氣,頗為柔弱,倒把自己嚇了一跳。
子規忙道:“是,娘娘。”
簡鳳涅道:“我入冷宮半年有多,將近一年了吧。”
子規道:“正是,娘娘。”
簡鳳涅說道:“嬤嬤是我家裡頭帶的,一手養大了本宮,自是忠心有加,不算稀奇,可是你呢……”
子規肩頭一震,說道:“奴婢……娘娘,莫非是在疑心奴婢麼?”
簡鳳涅只覺得一雙晶亮的眸子凝視自己,便微微一笑,道:“我只是覺得,良禽擇木而棲,你雖是……但人品不俗,倘若你願意,不愁擇不到好主子,何必跟著我在這冷宮裡頭苦熬呢。”
子規垂了眸子,道:“奴婢是誓約跟著娘娘的,不管是冷宮也好,正當寵也好,娘娘的命,自也是奴婢的命,奴婢認命就是。”
簡鳳涅沉默:“你年紀輕輕,當真甘心一輩子如此默默?”
子規微微抬了頭,簡鳳涅又看到他的眸子,當真黑白分明,他的聲音有一絲清冷,卻很清晰:“恕奴婢冒昧,其實娘娘的年紀比奴婢要小……倘若,娘娘甘心一生如此,奴婢又如何不甘心?”
簡鳳涅一怔,而後哈哈笑了兩聲,剎那間,連滿頭月色也溫柔起來:“是啊……我竟忘了。”抬手摸摸臉頰,彈xing十足,柔嫩的少女的臉。
寧曦皇后才十五六歲,子規看來或許十七八,簡鳳涅嘆道:“我病這一場,只覺得蒼老了數十年般,竟忘了,還是個豆蔻梢頭的少女啊。”頗為自嘲的語音,讓子規怔然。
輕輕地腳步聲傳來,是康嬤嬤去而復返,子規見簡鳳涅醒了,就躊躇不敢動手,簡鳳涅仍舊合上眸子,輕聲道:“我躺了半天,腿也麻了,你抱我回去吧。”
子規垂頭道:“遵命。”
此刻康嬤嬤來到,輕聲問道:“娘娘沒醒麼?睡得香些倒好……快,把娘娘抱回寢宮。”說著,柔和的毯子裹在身上,簡鳳涅只覺得有雙手臂輕輕地cha入腰間,將她輕巧一抱,少女的身子輕盈,輕而易舉被他攬住,簡鳳涅整個人便縮入子規懷中。
他的步子極大,卻極少顛簸,簡鳳涅舒服地將頭靠在他的胸前,以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其實我……倒是喜歡如此靜好的日子,只不過……恐怕命不由人,以後或高或低,倘若你真的甘心跟隨,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