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頁
探chūn低著頭許久沒說話。
趙姨娘等得不耐煩了,這才正眼朝她看去,冷漠的表qíng立即被驚訝取代,結結巴巴道,“你,你怎不聲不響就哭起來了?我說錯你了麼?”
“姨娘說得沒錯,是我錯了。”探chūn哀泣道,“可你們誰人能理解我的苦?我自小早慧,雖養在老太太身邊,僕役成群千嬌萬寵,卻也明白自己只是個庶女,再如何也越不過大姐姐和寶玉,故而恪守規矩,謹言慎行。我心知太太待我好不過為了控制姨娘,打擊姨娘,可我小小年紀,有何能力反抗?我也要生存啊!環哥兒雖然物質上差我一截,可他生病的時候有人疼,難過的時候有人寵,歡喜的時候有人傾訴……可我呢?無論傷心難過還是病痛,都得自己硬捱過去。多少次你帶著環哥兒在花園裡嬉笑玩耍,我卻只能躲在暗處偷看,自己對自己說——瞧,那是你娘,那是你弟弟,你不是一個人呢!末了再偷偷溜回去,躲在房中痛哭一場,還不能叫旁人發現。你們只看見我表面的風光,可曾看見這背後的辛酸苦痛?人人都道我jīng明qiánggān,可這份jīng明qiánggān不過為現實所迫罷了!如果可以,我多想做一個有娘疼有娘寵的嬌嬌女啊!”
說到最後,探chūn已然泣不成聲。
趙姨娘被她說的心都快化了,坐過去將她摟入懷中,一邊替她擦淚一邊哽咽道,“我的兒,你不說,我怎知道你心裡苦?以前我也不對,不該總是吵吵鬧鬧讓你難做。好了不哭了,太太倒了,你再不用怕她了。從今以後娘會疼你寵你,不讓你吃半分苦頭!”
侍書垂頭假裝抹淚,心中卻暗暗贊道:姑娘這話說得好生漂亮,任哪個為娘的聽了都得心軟。只不知環三爺會不會這般好糊弄?
正胡思亂想著,門口一道慵懶的嗓音傳來,“喲,這是咋了?唱大戲呢?”
“兔崽子胡說些什麼!”趙姨娘三兩下抹掉眼淚,歡喜道,“快過來,你姐姐來看咱們了。”
賈環斜倚在門邊,也不知站了多久聽去多少,一雙霧蒙蒙黑沉沉的眼珠緊緊鎖定探chūn被淚水打濕的臉龐。
探chūn低下頭用帕子擦淚,實則為躲開少年那仿佛dòng徹一切的目光,心中的自得也被慌亂所取代。這個弟弟自從回來以後便大為不同了,身上總彌散著一股叫人心驚ròu跳的邪氣,令她委實喜歡不起來,更親近不起來。
賈環慢慢走過去,蹬掉鞋子往炕上一歪,問道,“是來賀我的?禮物可曾帶了?”
“自然帶了,三爺請過目。”侍書連忙呈上幾個錦盒。
“死孩子,一來就問這個,見不見外?”趙姨娘沒好氣的戳兒子額頭。
賈環沖老娘燦笑,自顧拆開錦盒,拿出一個做工jīng致的藥瓶。
“這是百花玉露丸,送給姨娘的。每天晨起含上一顆能清除體內淤積的毒素,達到美容養生,延年益壽的效果。”探chūn柔聲解釋。
“這是宮中娘娘才能用的貢品,大姐兒送給姑娘一瓶,姑娘沒捨得用,說是留著等姨娘回來。”侍書輕聲補充。
趙姨娘立馬奪過去,放在掌心細細把玩,又擰開瓶蓋輕嗅,笑得嘴都快裂了。
賈環拆開下面一個錦盒,都是些珠釵胭脂等物,看上去很值些銀子,正yù伸手撥弄,又被趙姨娘一把搶走。
探chūn心裡看不上趙姨娘粗鄙貪婪的舉止,面上卻半分不露,抽出最下面一個錦盒遞給少年,玩笑道,“環哥兒還是直接看這個吧,這個才是你的。”
賈環沖她淡淡一笑,慢條斯理拆開錦盒,拿出一雙大紅緞面嵌金銀絲的花鳥紋粉底小朝靴,靴頭用多餘的緞子折出半朵牡丹的花樣,並用金銀絲線濃描重抹,密密fèng制,顯得華貴非常。
趙姨娘看了嘆為觀止,嘖嘖有聲道,“這做工,這繡樣,簡直神了!說是巧奪天工也不為過!兒啊,可得費一番苦心吧?”
探chūn正yù搖頭,侍書搶白道,“可不是嗎,因心裡念著姨奶奶跟環哥兒,姑娘平日裡一旦得閒就給你們做些繡活聊以自慰,做完了生恐太太發現,又含著淚燒掉。這雙靴子足足做了三個月,因實在花了很多心血,姑娘沒捨得燒便偷偷藏起來!瞧瞧,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趙姨娘連忙握住女兒雙手,心肝ròu的直叫喚。
探chūn搖頭道,“哪兒有她說的那般誇張,辛苦是辛苦了一點,但我樂意。環哥兒快穿上試試。因不知道你長多高了,我估摸著尺碼做得,若有不合腳的地方我好拿回去改。”
賈環嘴角微微上翹,仿佛很是興致盎然,正yù彎腰套鞋,啞巴兄妹蹬蹬蹬跑過來,一左一右替他把靴子穿上。
“三爺,靴子太大了,前面都是空的!”啞妹戳了戳空dàngdàng的靴頭。
賈環笑而不語,在屋內走了兩圈重又坐回炕上,脫掉靴子睨視探chūn,道,“賈探chūn,靴子太大了。”
探chūn歉然一笑,“沒想還是估錯了,我回去改了再送過來。”說著便要拿回靴子。
“不用。”賈環一把扣住,語氣慵懶,“不用改了,反正這靴子又不是送給我的。”
探chūn聞言心尖發顫。趙姨娘猛然轉頭朝她看去。
賈環一邊把玩靴子一邊漫不經心的道,“前一陣兒賈寶玉穿出一件大紅緞子嵌金銀絲線帶花鳥紋的排穗褂,他歡喜的很,直言褂子太過華麗錦繡,竟無一雙合適的靴子可配,又言還是三妹妹好,答應給他fèng制一雙配套的,不日就能穿上。想必就是這雙吧?”
賈環拿起炕桌上的剪刀,將靴子一點點絞碎,輕笑道,“你可是敏探chūn啊,以區區庶女之身在王夫人和賈母跟前混的風生水起,連王熙鳳都要謙讓三分的敏探chūn。別人不敢得罪的人你敢,別人探不到的消息你探的到,你若果真惦記我們,托人秘密送兩封書信帶幾件繡活豈是難事?”
探chūn用力握緊繡帕,告誡自己絕不能低頭,絕不能露出心虛之態。
趙姨娘略尋思一會兒,歡喜的表qíng僵硬在臉上,眼中透出濃濃的悲哀。
賈環絞碎一隻又拿起另一隻,繼續道,“你確實希望有娘疼有娘寵,可你心目中的娘親從來不是姨娘,而是王夫人,是也不是?你寧願被王夫人利用控制,也不願做回姨娘身邊卑微低賤的庶女,是也不是?你心裡苦,可你甘之如飴,是也不是?你見王夫人翻身無望,這才轉而籠絡姨娘和我,指望我們能為你所用,是也不是?”
少年每詰問一句,探chūn便忍不住抖一抖,臉上漸漸露出失控的表qíng。
賈環把絞碎的靴子扔掉,俯身直視探chūn,一字一句開口,“親qíng是這個世界上最神聖最純粹的感qíng之一,不能隨意揮霍,更不能處心積慮的利用!我賈環不稀罕你的虛qíng假意,更不撿別人用剩的東西。你可以走了!記住你曾經說過的話,我們日後兩不相gān!”
探chūn終是忍不住低下頭去,牙齒用力咬合,咯咯作響。
趙姨娘筆直坐在原位,表qíng很平靜,可眼中早已蓄滿淚水。她的女兒,再一次叫她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