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頁
哪怕知道自己的死會在府中激起風言風語,哪怕知道自己難看的死相必會讓娘家人發現端倪繼而給虞家帶來麻煩,可她全都顧不得了,她就是想儘快下去陪伴丈夫和女兒,再不活在這世上受累。
老太太被她氣得喘氣都不勻淨,撫著胸膛劇烈咳嗽。若是手裡有鞭子,她可不會像襄兒那樣客氣,早抽到林氏臉上去了!
晚秋給她灌了一瓶蜜露,又連連拍撫她脊背,這才讓她緩過勁兒來,一字一句開口,“不是我救得你,若是可以,我恨不能親手掐死你!”
見林氏露出傷心yù絕的表qíng,她繼續道,“你大可不必尋死,我且告訴你,你那女兒找到了。你若是肯安生過日子,改天我就接她回府。”
難道上輩子虞家果真欠了這母女兩,所以這輩子討債來了?不把虞家鬧得jī犬不寧她們就不安生是不是?不能想,一想就心肝脾肺腎哪兒哪兒都疼!老太太按揉胸口,臉色十分難看。
林氏愕然的瞪著她,急問道,“我女兒找到了?在哪兒?快,快帶我去見她!快著點!”她神經質的叫起來,邊叫邊掙紮下chuáng。
老太太用拐杖將她打回去,怒道,“她眼下被安置在外面,你給我老實待著,養好了病我才帶你去,否則你們母女兩此生都別想見面!”
林氏老實了,連忙拉扯被子蓋住自己,又哭又笑的開口,“母親放心,我一定儘快養好身體。她,她還好嗎?”
“她好得很。”遇上她的反而一個都好不了,沒見那沈元奇跟她在一起時為奴為仆幾近末路,一離了她就消除奴籍高中狀元了嘛!老太太心中冷笑,面上也帶出幾分不虞,繼續道,“我還要告誡你一點,就算她回來了,襄兒照樣是我侯府正經的嫡小姐!你若是想讓你女兒流落商家的醜事傳得人盡皆知便只管苛待襄兒,好叫外人看個明白!”
“不會,這其中的厲害媳婦省得,還請母親放心。”主心骨既已找到,林氏也恢復了一些神智,說話的表qíng看上去倒隱隱有了點兒當年jīng明能gān的模樣。
老太太定定看她一眼,也不等大夫替她診治,這便匆忙離開。
一行人漸去漸遠,虞思雨從藏身的假山後繞出來,唇角勾起一抹惡意的微笑。盼了這麼多年,真鳳凰終於回來了,山jī也快落下梧桐木了吧?
第四十五章
虞品言先是入宮,將沈妙琪在趙家為婢四年的消息告知皇上,隨即表示自己需打點好趙家,把這樁家醜遮了。
皇帝對他的家事並無興趣,對他的坦誠倒十分受用,唏噓一陣後大手一揮,把趙安順調去了最富庶的揚州。再過不久揚州會死很多人,揚州官場怕是會空出大半職缺。這趙安順為官剛正不阿,秉公無私,倒是個可用的。
虞品言得了皇上准信,這才前往趙家。
趙安順在允州素來有趙青天的美譽,聽他說明來意後竟主動表示一定幫侯府保密,絕不會輕易毀掉一個孩子的前程。至於調任揚州之事,他當即就拒絕了,還對此大為惱怒,深覺自己的品格受到了侮rǔ。
虞品言對趙安順一家頗有好感,也早知道沈妙琪在他家未曾受過半分委屈。想來沈妙琪雖然運勢差一點,但碰見的人對她都是掏心剜肺,實心實意。先是沈家千依百順,後是趙家救命之恩,那趙小姐從不拿她當下人,反以姐妹相稱,吃穿住行都與自己待遇等同,儼然將她當個副小姐一般供著。
沈妙琪因知道自己身份不凡,故而並不肯與趙家簽死契,卻是每年簽一次活契。按理說這樣的下仆很難得到主子重用。但沈父對她實在是縱容,就連打理生意也願意帶著她,因此她小小年紀就頗懂察言觀色,籠絡人心。
那趙家小姐沒幾天就被她哄住,直把她當貼心好友對待,聽說她身世後親自來前廳,許諾此生都不會將彩棋(沈妙琪)的隱秘說出去,否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虞品言對趙家人的識趣很滿意,且沈妙琪沒簽死契也就沒入奴籍,不用再去戶籍屬打點,這便告辭歸家。至於趙安順擢升之事他沒有再提,等聖旨下來趙安順就是想拒絕也拒絕不了。只但願他不被兩淮的浮華眯了眼,好好為皇上為太子守住這清平盛世。
老太太從孫子那裡得知趙家已打點妥當,又見林氏脖頸上的痕跡已經消失,這幾天總吵嚷著要去看女兒,一合計覺得讓她們先見上一面也好,省得各自不安生再鬧出亂子。
林氏換下穿了十四年的素服,著了一件金絲百蝶度花裙,將自己捯飭的jīng神抖擻的去見女兒。
她們前腳剛踏出府門,後腳就有人將消息報給虞襄知道。
“哦,臉上喜氣洋洋的,你沒看錯?”虞襄正在修建一盆火紅的玫瑰。
“沒看錯,連素服也不穿了,穿得是紅中鑲金的花裙,口裡還念著‘想死了,女兒’等話。”長相十分不起眼的小丫頭信誓旦旦的說道。
不慎將一株開得正艷的玫瑰剪斷,虞襄執起花梗,揮手道,“無事了,你下去吧。”該知道的她知道,不該知道的她也知道,故而她並未在林氏身邊安cha人手,只買通了幾個粗使丫頭防著林氏作妖。然而今天過後怕是得再添幾個釘子,這虞府恐要變天了。
柳綠塞給小丫頭二兩銀子,命她從角門悄悄出去,轉回來後好奇地問道,“小姐,夫人已經十四年沒開過笑臉沒出過門了。你說她今兒究竟是怎麼了?難不成上個吊還能把腦子上開竅?”
“她不是腦子開竅,卻是有了主心骨。人一旦有了主心骨,jīng神面貌自然不同。”虞襄將玫瑰花瓣一片片扯落缽中,臉上雖帶著笑,眸光卻十分yīn冷。
柳綠悄悄打量她神色,不敢再問。
一晃眼四年都過去了,虞襄早有預感正主兒要回來了,起初那種無所謂的心態現如今被忐忑不安所取代。她不貪圖虞家任何東西,她只想留在虞品言身邊。她本就是一縷幽魂,倘若不是虞品言,她不會安心在異世紮根。若是正主兒回歸換她離開,等於活生生將她的根挖出來剪斷,她遲早會慢慢枯死。
她不軟弱,但她喜歡依附虞品言活著,她覺得安心,覺得快樂。當初那樣豁達的說要各歸各位,但臨到頭卻發現,誰要是敢跟她搶哥哥,她就敢跟誰拼命。
沈家人雖然是她血緣上的親人,可從未養育過她,憑什麼他們一來就要自己心甘qíng願的隨他們離開?她與他們有半分感qíng嗎?
用小錘子將花瓣搗碎,鮮紅的花汁倒進蜂蠟、豬油、香料的混合物里細細攪拌,她粘了一指對著銅鏡均勻塗抹在唇上,烈烈紅唇悄然綻開一抹甜蜜中透著yīn郁的微笑:
除了哥哥,正主兒要什麼都行,這輩子哥哥只能是她一個人的。至於沈家人,哪兒來的還往哪兒去吧。她雖然不稀罕侯府的滔天權勢、無雙富貴,她卻稀罕哥哥,只要能跟哥哥在一塊兒,哪怕前途兇險,哪怕命運叵測,哪怕最終落得個鳥盡弓藏抄家奪爵的下場,她也樂意。
聽說沈妙琪暫居於水月庵,老太太送來一個心腹嬤嬤教導她各種禮儀。
這會兒天上正飄著細如牛毛的雨絲,空氣十分cháo濕,吸入鼻腔後帶來一股粘稠的窒悶感。沈妙琪已經是第四十七次下跪了,依然跪的不標準,還得來第四十八次。膝蓋、腿根,腓骨都疼得厲害,極想找個軟榻立馬躺下,沈妙琪臉上卻不見半分埋怨,只乖順的向嬤嬤告罪然後重來。
嬤嬤對她很滿意,嚴苛的臉上帶了幾絲悅色,心道果然是侯府嫡女,傲氣與優雅早已融入血脈,比起襄兒小姐也是不差,只少了幾分威嚴氣度。不過對於大家閨秀來說,要威嚴氣度又有何用?如今這樣已經足夠。
沈妙琪按照規矩慢慢跪下,這一次姿態果然完美無缺,聽見嬤嬤誇讚,緊繃的臉龐這才略微鬆懈,撿了張椅子坐下休息。
她不怕苦不怕累,甚至再苦累十倍百倍都能忍受。她只怕虞家將自己丟在庵堂不聞不問。眼下虞家派了個嬤嬤前來教導規矩,她反而心安了。這代表虞家並沒有丟棄她的打算。
從小她就聽沈父和沈母不斷提及自己是個貴人。她本以為說的是將來的命數,故此對榮華富貴早早就產生了不同尋常的嚮往。然而直到那天她才知道,她原本就是個貴人!是沈家偷了她高貴的身份,反而把自己的女兒送去享福。所有的不甘全都化作滿腔恨意,她毫不猶豫的離開那個家前往京城。
十四年的遭遇不提也罷,若是有可能,她會想盡一切辦法將自己曾經的污點都一一抹除。所幸沈父已經過世,沈母那樣子也熬不了幾天,沈元奇還待在嶺南給人當下仆,她身上的壓力瞬間去了大半,唯餘下趙家和留在侯府那賤種。
那賤種她必要親自收拾,趙家卻有些難辦。但胳膊擰不過大腿,憑虞家的權勢,料理一個毫無根基的趙家應該算不得什麼吧?
思及此處,她看向老嬤嬤問道,“秦嬤嬤,我哥哥是gān什麼的?”
秦嬤嬤正拿出幾貼膏藥給她敷在腿上,壓低嗓音道,“你哥哥乃都指揮使,全大漢朝只聽皇上一人號令,莫說一二品的大員,就是超品的王公見了他也要矮上三分,是這個……”話落豎起大拇指。
沈妙琪心臟狂跳,完全想不到虞品言竟然如此位高權重。沈家雖然富有,但比起世家大族到底差了許多底蘊,也導致沈妙琪眼界狹窄,見識不高。她弄不明白都指揮使究竟是gān什麼的,卻抓住了最重要的一點信息,她現在是大漢朝數一數二的貴女,她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高高在上的生活!
雖然這生活中存在許多yīn霾和瑕疵,但沒有關係,她相信憑自己的手段總會一一去除。
將帕子從領口中抽出,她用一個極度優雅的姿勢掩住了唇角的冷笑。
正當時,一名尼姑在門外說道,“沈施主,有人看你來了,還請移步正廳。”
秦嬤嬤聽了十分歡喜,笑道,“小姐快換身衣裳吧,定是老夫人和夫人看你來了。”
沈妙琪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連忙理了理額發,然後在箱籠里翻出最得體的一件襦裙匆忙換上。
“妙琪見過祖母,見過母親。”甫一入廳她便盈盈而拜,將從秦嬤嬤那裡學來的優雅儀態發揮到極致。
十四歲原本正是最鮮嫩的年紀,又加之她長相隨了林氏,雖然算不得容貌絕世,卻也如水一般溫柔,眉眼淡淡的,看上去實在是gān淨。
林氏眼前一亮,疾奔過去將她拉入懷中,哀哀哭起來,“我可憐的女兒,母親總算見到你了!你一走就是十四年,母親想你想得肝腸寸斷,差點就活不成了……”
“母親,女兒也想你!”沈妙琪一頭扎進這位穿著奢華的婦人懷中,不見一絲一毫拘謹尷尬,仿佛那十四年的分離只是一場幻覺。
老太太謝過引路的師太,走到上位坐定,用晦暗莫測的目光打量痛哭流涕的母女兩。這母女二人無論是長相還是舉止還是神態都有八九分相似。若是讓一個外人去看,定會夸一句弱柳扶風,楚楚可憐,然而在老太太眼裡卻都變成了‘惱人’二字。家裡一個哭喪臉已經足夠,眼下竟又來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