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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妙琪額頭的細汗已經凝聚成汗滴,順著髮際線往脖子裡流。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見虞襄管帳,老辣的眼力和奇快的速度令她心驚。正是因為虞襄太過能gān,才激起了她的好勝心,才會拼命想要超越她。
然而折騰了大半年,她頹然的發現,她與虞襄之間的差距並不如她想像的只在伯仲之間。她似乎還差得遠。
她悄悄挪動手臂,將林氏的手拉過來,在林氏掌心一筆一划的寫到,“母親,幫幫我!”
林氏不明所以的看了她一眼。
她再次寫了一遍,眼裡流露出深切的絕望和哀求。林氏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眼睛睜大,瞳孔收縮,用口型無聲問道:你果真動用了中饋?
虞妙琪不得不點頭承認。她原本只想挪用一點點,等鋪子賺錢了再還回去。哪知道鋪子越虧越多,無論砸多少銀子都聽不見響。她這才著急了,但已經無力回天,只能東拼西湊,東挪西補。若非實在沒有辦法,她絕不敢把主意打到老太太的份例頭上。
林氏嚇得渾身都發起抖來。她本想著先讓老太太查,查完見帳冊沒有問題,說不得她哀求幾句也就留下了。但如果女兒真貪墨了公中銀子,她怕是只能掃地出門。這裡是她和俊傑的家,留存著許多美好的記憶,她捨不得離開,更捨不得失去俊傑妻子的名分……
如果死後不能與俊傑合葬,下了huáng泉她去哪裡找他?這樣想著,林氏對虞妙琪竟產生了無盡的怨恨之意,然而看見她飽含恐懼的雙眼,林氏又心軟了,五臟六腑似被鋼刀刮過。
在兩人jiāo換視線的時候,虞襄合上最後一本帳冊,長出口氣。虞品言揉了揉她酸痛的指尖,又餵她喝了一杯茶水。
“虞妙琪,你像只土撥鼠你知道嗎?”誰也沒料到她第一句話竟會說這個。
老太太和虞思雨愣了愣,虞品言也露出莫名的神色。
虞妙琪拿不準這話究竟什麼意思,qiáng笑道,“妹妹開什麼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虞襄拍了拍帳冊,“你瞧你,這裡挖一個坑,那裡挖一個坑,這裡填一捧土,那裡填一捧土,好好一塊地被你挖了無數個dòng,你說你像不像土撥鼠?”
虞妙琪這回聽明白了,頓時面無人色。
虞襄輕快的語氣陡然轉為嚴厲,“你沒那個能力就不要攬那麼大的攤子。嫁妝鋪子虧損了你大可以關門歇業,作甚用公中銀子填補?你當公中銀子是你的私產?形形色色的人我見得多了,像你這樣無能、敗家、貪婪成xing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只半年功夫你就貪了六萬八千四百四十八兩銀子,你自己說說該怎麼辦吧。”
“不是的,這些銀子不是琪兒拿的,是我!”不等虞妙琪回話,林氏已經撲到老太太腳邊。她失去了丈夫、兒子,不能再失去女兒。
☆、第一零五章
林氏再一次將所有罪責攬到自己頭上,對於虞妙琪,她堪稱慈母,不管她犯多大的錯,她都能原諒,甚至一力承擔。
然而對於虞品言,她卻不聞不問,活似從來沒生過這個孩子。虞襄能夠想像當年哥哥蜷縮在大牢yīn暗的角落,承受著殺人的恐懼和高燒的折磨時,對林氏的溫暖和母愛有多麼渴望。然而她做了什麼?她不來探望也就罷了,竟直言哥哥不配做她的孩子。
這句話等同於親手在哥哥心頭扎刀!她眼下越是維護虞妙琪,虞襄就越是看不慣她,冷笑道,“母親不要包庇她了。這大半年裡就只看見虞妙琪上躥下跳的,恨不得把滿肚子才華展示給旁人看,卻忘了稱稱自己幾斤幾兩……”
不等她說完,虞妙琪忽然發威,“虞襄你閉嘴!所有人都有資格斥責我,唯獨你沒有!你與虞家什麼關係?白吃白住了十五年,虞家對你早已經仁至義盡,你如此著急忙慌,難不成還想染指虞府家業?憑你也配?!”
虞襄被噎住了,胸口哽了一股惡氣發作不得。她早知道身世公開後虞妙琪會拿這些話堵她,讓她十分不痛快。她灌了一杯茶水,借著棉被的掩蓋將哥哥的大手拉過來,在他掌心一筆一划寫到:我怎麼就不配了?我是未來的侯夫人!你的銀子就是我的銀子,她貪了我們的銀子還不准我說,這是什麼道理!?
虞品言仔細辨認筆畫,意識到她說了什麼的時候差點沒被心頭狂涌的喜悅之qíng淹死。他猛然將妹妹拉進懷裡,垂頭親吻她微微泛紅的面頰。
啵的一聲脆響,不但虞襄石化了,老太太和虞思雨驚呆了,就連恐慌焦慮的林氏和虞妙琪也都一時失語。
虞品言親完也不退卻,繼續吻了吻妹妹鬢髮,啞聲道,“抱歉,突然想起當年襄兒為我擋刀的事,感從心起,qíng難自抑。沒有襄兒就沒有現在的我,誰敢說她不配?”察覺懷裡的貓兒要炸毛,他安撫xing的揉了揉她後頸。
老太太立刻被他帶入了對往昔的回憶,頷首道,“言兒說得沒錯。襄兒是我虞家的一份子,日後誰再說一句閒話就給我滾出去!虞妙琪,你也好意思斥責襄兒,看看你都gān了些什麼!用公中銀子填補自己私產,放眼整個上京也找不出比你更德行敗壞的閨秀!”
老太太怒而拍案,嚇得虞妙琪噤若寒蟬。
虞襄卻大鬆口氣,心道一聲好險,然後將臉埋進哥哥懷抱,泄憤似的在他胸肌上咬了一口,引得他渾身一顫。虞品言下腹火燒火燎,偏偏發作不得,只得苦笑著給貓兒順毛。
林氏心知自己已經沒有後路,跪在老太太腳邊哭道,“母親你莫責罵琪兒,這些事都是我gān得。她一個小孩子家家,沒那個膽子……”
老太太氣笑了,“林氏你別把我當傻子糊弄。你沒這個膽子我信,虞妙琪沒這個膽子我卻是打死也不相信。沒有膽子她會一意孤行去闖驛站給太子送藥?沒有膽子她能砸壞了沈家的金佛又給粘回去害得沈家家破人亡?沒有膽子她能盜走沈氏的救命錢一個人偷跑出來尋親?沒有膽子她能買通方家母子敗壞思雨名節?沒有膽子她能放出流言毀沈大人仕途?她膽子比天還大!”
老太太也是氣急攻心,竟把許多不為人知的陳年舊事都翻出來,不但罵得虞妙琪抬不起頭,更讓虞襄瞪大了眼。
雖然虞品言只跟她說她本該姓沈,父母均已亡故,唯有一個哥哥。然而聯繫沈元奇之前送的冠笄,又加上老太太的控訴,她瞬間把所有線索串聯成一個故事,一個家破人亡的悲慘故事,而導致這一切的禍首正是虞妙琪。
雖然她與沈家人沒什麼感qíng,但她身體裡好歹流著沈家的血。退一萬步來說,憑虞妙琪gān得那些事,哪怕是個不相gān的外人,也會覺得義憤填膺。
她從兄長懷裡退出,舉起手邊的茶杯就朝虞妙琪砸去,像一隻bào怒的獅子,“好你個虞妙琪!你還說我搶了你尊崇的地位和榮華富貴,你怎不告訴我你把我的父母雙雙害死?你怎不告訴我你差點害得我嫡親哥哥身敗名裂?你這蛇蠍心腸的女人,你怎麼還有臉活著!他們好歹養育了你十幾個年頭啊!”
虞妙琪早料到她會bào怒,在她發難的同時已快速躲到林氏背後,有心分辨,張口卻發現自己無言以對。
虞品言用力箍住妹妹,大掌順著她脊背一遍一遍撫摸,試圖讓她冷靜下來。老太太心知自己說錯話了,也連忙湊過去低語,“襄兒莫氣,一切都過去了,你還有老祖宗,還有哥哥,還有姐姐,還有疼愛你的家人,莫氣了,都過去了。”
林氏反摟住虞妙琪,哭道,“求你們別苛責琪兒,好歹給她留一條活路吧!我走還不成嗎?我現在就回去收拾東西!”她已經認命了,只但願女兒能安安穩穩的留在侯府,最終找一個好歸宿。
虞襄對沈氏夫婦本就沒什麼感qíng,對他二人枉死的憤怒還沒有沈元奇被流言中傷的憤怒來得qiáng烈。她平靜過後只為他們感到悲哀。
“我沒事了。”她拍了拍了兄長,又沖老太太微微一笑,然後看向虞妙琪,一字一句開口,“你日後別在我面前說我虧欠你什麼。我欠你的只是一場富貴,你欠我的卻是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真要論起來,我今兒就該手刃你為父母報仇才是。”
她從輪椅扶手的暗格中摸出一把匕首,用力cha在桌上,咚的一聲悶響嚇得林氏和虞妙琪齊齊抖了抖。
“但看在你也姓虞的份上,我不動你。你今後離我遠一點,有你的地方沒我,有我的地方沒你,記住了嗎?”她語氣森冷。
如此明目張胆的威脅,偏老太太和虞品言都不攔阻,一個閉眼假寐,一個專心致志的喝茶,藏在桌下的大手還拉著妹妹白嫩的小手揉捏撫弄,yù罷不能。
“記住了。”林氏摁著女兒的腦袋應諾,起身道,“只要你們不把琪兒趕出去,我立刻就走。”她不走也不成,毒棗事件雖然已經過去,但誰知道那些女賓們心裡怎麼想。這個檔口把她休回母家也算是最有力的jiāo代,任誰也說不出什麼。
一直保持沉默的虞思雨適時開口,“母親,你就這樣走了?你是不是忘了什麼?”邊說邊將厚厚一摞帳冊拍得砰砰作響。
是了,還有女兒虧空的六萬多兩銀子。林氏這才想起這一茬,頗有些站不住,扶著腦袋幾yù昏倒。她所有嫁妝加一塊兒也才值兩萬多兩白銀,讓她上哪兒再去找四萬兩?回去向庶長兄求助?若是讓他知曉自己再也不是侯夫人,怕是第一個便要落井下石。
一股冷風將珠簾chuī得叮呤噹啷亂響,分明十分悅耳,讓林氏聽來卻覺得荒涼至極。她噙著淚,重又跪倒在老太太腳邊,磕頭後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詞窮了。證據確鑿,後果嚴重,讓她連辯解求饒的餘地都沒有。
老太太依然閉眼假寐,虞品言卻忽然開口,“算了,你走吧。”這是他最後一次優容林氏。
林氏喜極而泣,理所當然的道,“既然言兒已經不追究了,那這些嫁妝我就全留給琪兒吧。我走以後希望你們兄妹二人能重歸於好,守望相助。你們父親還在九泉之下看著你們呢,他定然不希望你們走到這步田地。”
虞品言、虞襄、虞思雨均面色古怪,老太太猛然睜開雙眼,將手裡的佛珠重重拍在桌上,聲嘶力竭的吼道,“你給我滾!快快滾出去!我永遠不想再看見你!”
林氏嚇得魂飛魄散,瞬時癱軟在地。虞品言放下茶杯沉聲開口,“去收拾東西吧,收拾好以後我親自送你歸家。”
虞妙琪想去攙扶林氏,卻見馬嬤嬤喚來兩個丫頭將林氏半拖半拽的弄走,只得不尷不尬的站在原地。
老太太看也不看她,嘆息道,“襄兒,虞妙琪造的孽你也知道了。沒錯,沈狀元就是你的嫡親哥哥,眼下你是怎麼想的?有個什麼章程沒有?”
老太太的潛台詞就是問虞襄想不想認祖歸宗。認祖歸宗自然是要的,但虞襄與沈元奇畢竟不熟,忽然跑過去與他一塊兒生活,多多少少會不適應。而且她現在剛與兄長互表心意,正是最甜蜜溫存的時候,真的很捨不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