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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嘆幾口氣,忽聽屋外庭院一陣重重的腳步聲,然後是少年清亮急促的聲音:“傅母,你家娘子今日可好些了……?”
然後是阿苧低沉的聲音,屋裡聽不清楚。
少商笑了起來:“叔母不知道。傅母告訴我,每日這個時候樓公子總會來問一句平安,然後在庭院裡站上一會兒才走。”說著,她忽然用力提高聲音,“傅母,我好許多了,請樓公子進來!”
女孩清脆的聲音傳出屋外,過不多會兒,只聽一陣慌裡慌張的脫靴之聲,阿苧緩緩將門推開,小心不讓寒風吹入屋內,英武矯健的勁裝少年大步踏了進來。
那日雨中沒看清,兩月不見,樓垚似乎又長高了幾寸,面龐微黑,漸漸退去了男孩的青澀倔強,倒像個堂堂男子漢了。
樓垚先向側坐榻邊的桑氏躬身行禮問好,看到桑氏點頭抬手請坐,他才在地板上的一團毛茸茸的褥墊上坐下。
少商朝他微笑道:“樓公子,我聽婢子們說,這幾日你里里外外奔忙,可辛苦你了。”
樓垚抬眼看去,只見床榻上的女孩在久病之後,皮膚白的幾有晶瑩透明之意,唇上只有淡粉一抹,黑漆漆的眼睛愈發大了,弱不禁風的骨架撐著寬大的襜褕睡袍,甚是伶仃可憐。
可他覺得女孩美麗極了,仿佛蝴蝶破蛹,疼痛著剝去那層被團團呵護的嬰孩式的圓胖氣質,蛻變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孤絕之美。
樓垚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臉上發紅,嘴裡胡亂說著客套話,始終避開目光。
少商拿起那絲卷晃了晃:“樓公子,家父今日來信了。他答應這門親事了。”
樓垚倏然抬頭,驚喜不能抑:“真,真的……?!”
少商覺得好笑,忍不住道:“自來軍報有人冒充,赴任官文有人冒充,還沒聽說允嫁的家書也有人假冒的。”她忽的語氣一轉,柔聲道,“公子還未有字,我聽叔父叔母叫你阿垚,我好不好也叫你阿垚呢?”
樓垚看著女孩柔婉美好的神情,心頭熱氣涌動,愈髮結巴了:“行!那,我能不能叫你,叫你……少商……?”
“自然可以。”少商笑的溫柔,宛如芙蕖含苞,“我聽叔父說,你將來想任一方父母,哪怕偏僻貧瘠些也好,要自憑本事立身。我會算帳,看文書,也懂農桑耕種,到時候你帶我一道去,好嗎?”
樓垚眼眶一陣溫熱,竟激動的沁出淚水,他歡喜難言,大聲道:“好!我們一起去,篳路藍縷也不怕!”
桑氏一言不發,側眼看著侄女有氣無力的說話,努力微笑出最好看的模樣,將那少年迷的魂不守舍,心潮澎湃——這是天地間最自然的法則,年幼的雌獸終於長大了,懂得了如何利用自己美麗的皮毛達成所想。
第46章
當夜程止回衙後,桑氏即刻向丈夫轉述少商所說的話。
程止久久無語,他原最最贊成這門親事之人,此時卻莫名情緒陰晦,獨自對窗靜坐許久,直至更聲二響,才鋪絹蘸墨給兄長回信。
軍騎如風,三地相距又不遠,不過七八日後程止就收到兄長手書,其中言道‘與樓郡丞互換信物,婚約已定,待回都城後再周全禮數’。至於文定之信物,前者出一枚羊脂玉珏,後者出一尊金虎紙鎮,兩人還相約急騎至青兗二州交界處,飲酒三碗,擊掌立約。
時人重信,如此婚約便算定下了。
程止揚了揚手中的書帛,嘆道:“兄長說,那樓郡丞雖是文人,但性情爽直,為人厚道,與之相交甚喜。”
桑氏連眼皮都懶得抬:“這麼多年來,兄長有與誰相交不喜的嗎?”以程始之面憨心黑,哪怕心裡覺得對方投胎時忘了帶腦子,面子上依舊能親熱無比。
程止再嘆氣:“嫋嫋和阿垚呢?”
桑氏也開始嘆氣了:“不是在城內,就是在城外。”
夫妻倆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言。
事實上,早在七八日前樓小公子就以程府郎婿自居了,進進出出那叫一個喜氣洋洋抬頭挺胸;府衙中的奴僕哪個大著膽子叫他一聲‘婿公子’,那賞錢簡直嘩啦啦的。
原本程止擔心他年少氣盛,錢袋子又松,如今無長輩在身邊管束,會被城中紈絝子弟引出去玩耍,誰知自少商清醒後的這些日子,樓垚根本沒出幾次門。
每當城中世族送來拜帖,樓垚將打算出門赴宴之事跟少商說時,她就縮在床榻上一副落寞寡歡的模樣,“哦,你要出門啦……”
然後樓垚就心軟的一塌糊塗,覺得年幼的未婚妻好容易掙扎著逃出病魔手掌,如今正是柔弱無助害怕孤單的時候,自己怎麼能獨自出去玩樂呢?回絕邀宴後,他就繼續教少商讀書識字,說說笑笑又是一日。反正在都城時,因為母親和前未婚妻何昭君看管得嚴,他從小到大都沒什麼機會和那群浪蕩兒接上頭,也不覺得那些尋歡作樂有什麼趣的。
“我學識鄙陋,你家裡不會瞧不起我。”病弱的少女憂心忡忡。
樓垚何止心軟,連人和聲音都軟了,柔聲道:“別怕別怕。我也是我家學識最鄙陋的一個。”樓氏主支共有兩房,各自生有兒女數名,樓垚在這一連串中倒數第二,底下就一個大房堂妹樓縭。上面的兄姊不論嫡庶都素有文慧之名,只他投錯了胎似的,不愛文墨愛刀劍,連國子監都不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