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頁
程少宮夢醒一般,連聲道:“咱們的話,我絕不說出去。要知道,咱們可是一道在母腹中待上九個月的。除了父母,便是手足中,也是咱倆最親的!”
少商眉開眼笑,看在蜜餞和熊掌的份上,決定信任這濃眉大眼的初中生。不過嘛,許多年後,她恨不能自打幾個耳光……
當日夜裡,程始夫婦居處中,左右立著兩盞半人高的連枝獸脂銅燈,照得漆木地板色如墨玉一般光亮。一臉心虛的程少宮跪坐在父母跟前,趕緊將白日裡幼妹的話挑要緊的複述了一遍,心道倘若少商在此,一定破口大罵自己!
夫妻二人聽罷,神色迥異。
程始撫須,嘆道:“嫋嫋重情義哪,這些年她二叔父受的罪她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呢。”說著眼眶都濕潤了,“這家裡,還是有人惦記二弟吃的苦的!”
蕭夫人卻皺眉道:“孺子無知,怎可非議長輩?!”
說完這話,夫妻互相瞪視。
程少宮不理父母的眉眼官司,以袖抹額道:“阿父阿母可千萬別把我賣了,不然以後我再也不告訴你們啦!阿母你也別去訓少商,不然她什麼都知道了!”
不待蕭夫人張嘴,程始一揮手道:“你放心!嫋嫋不會知曉的。現在你回去罷。”
程少宮躬身告退,一邊走一邊還連連回頭叮囑‘千萬別露了餡’,被蕭夫人不耐煩的訓斥了才趕緊走了。
見兒子走了,蕭夫人才瞪著丈夫道:“她非議的是你阿母!”
“那又如何?”程始滿不在乎道,“我也非議我阿母呀。”
蕭夫人:……
“何況……”程始拿過案几上的解酒湯一口飲盡,重重放下,“嫋嫋哪句話不對啦!阿母就是恨不得將阿止日日圈在身邊,娶什麼天仙都一樣。還有,阿母也的確勢利嘛!自小就不把二弟看在眼裡,動不動說他沒本事,使喚起來卻叫一個順手!”
蕭夫人不忿,剛想張嘴,程始又搶過話頭:“你別又來‘長輩之非亦無非’那套!”
“我就看不慣那幫儒生的調調!長輩也是人,又不是神仙,永生永世不會出錯。難道長輩錯了小輩任他們錯?這才叫孝順?”程始牢騷道,“照你的說法,難道阿母要欺負你,我也看著?咱們家能混至今日,就是我和阿止沒聽阿母的話,分頭出去尋生路,該幹嘛幹嘛,才有今天的好日子!”
這例子太強大了,蕭夫人也不好反駁,良久,她才嘆道:“道理是沒錯,可少商才多大的人,就這樣大剌剌的品評長輩,實在不合適。還有少宮,耳報神的毛病依舊沒改,看來他兩個兄長當初還是沒把他揍狠!這兩個,將來遲早壞在嘴上!”
程始倒笑了:“到底是雙生子嘛,還是有相像之處的!”說著又嘆,“你的意思我懂,可嫋嫋心思太重了,等閒心裡話不跟人說,本來我指望姎姎呢,小姊妹混熟了什麼都能說。誰知姎姎見了嫋嫋就跟貓兒避鼠似的。好在有少宮。少宮也是關懷嫋嫋嘛,這事沒做錯!”
“行,你是慈父,我是嚴母——!”
蕭夫人佯怒,想了想,她又道,“你也別怪姎姎。依我看來,她這樣才是懂理識禮所為。她心中能分是非,知道自己母親不對,可子不言母過,難道要她跟嫋嫋說‘對不住,我知道這十年來我母親心思歹毒,對外欺凌部曲家人壓榨莊戶,對內搬弄口舌挑撥離間,幾次三番攔住了不叫伯父伯母將你接到身邊,實是壞事做絕’?”
程始瞪眼道:“為什麼不能說?!是就是,非就非,把道理捋清楚了一家人好接著過日子。阿母不是之處我非議少了?可我該孝順繼續孝順,難道母子之情就淡薄啦?你們呀,就是讀書太多,才這樣為難。”
蕭夫人被氣了個仰倒,扭過頭去不肯說話了。
誰知程始忽然話鋒一轉,悠悠然道:“照我說呀,你就該學學我,時不時‘非議’一下自家阿母,就心平氣和了,也不會肚裡的怨氣越積越深,然後動不動指摘嫋嫋了……”
蕭夫人背過去的身子微微顫了下,良久無話,才道:“你看出來了。”
“我又不是瞎子。”程始將高大的身子慢慢挪過去,輕聲道,“早些年我遠遠見過汝母,起先還沒想到,只覺得嫋嫋雖好看卻不像你我二人,後來才慢慢想起來的。”
他搭上妻子的肩頭,寬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撫著,柔聲道:“當初葛氏沒少叫你吃虧,可你說起姎姎卻這樣寬容,知道‘母過不延其子女’。然而對嫋嫋卻諸多挑剔……”
夫妻二人都沒說話,只靜靜的互相倚靠而坐,過了許久許久,蕭夫人才長長出了口氣,笑道:“你說的是,是我入心魔了,以後我得改了才是。”
程始大悅,用力在妻子臉上親了一口:“吾妻豁達之人,自該如此!”
蕭夫人一把推開毛手毛腳的丈夫,笑罵道:“你就把你那非議長輩的規矩傳下去吧,將來總有輪到你的一日!”
程始一本正經道:“非也非也。三代才養成世家,我們如今剛脫了草澤,自然可以非議非議,可三代之後就不成啦。也就是說,咱們孫兒那輩就不好再言咱們的是非啦!他們要敢,夫人就把聖人那套大道理搬出來,什麼孝經孝典的砸過去,抄也抄死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