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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中那位朱紅色官服的官員點點頭,揮手讓劊子手上來——燒黃紙,祭鬼神,兩名巫祝在旁作舞,最後噴酒開刃,高高抬起厚背大刀,用力揮下……
少商連忙閉眼別過頭去,再睜開眼時,已見何昭君親自上前撿起那顆拖著血跡滾落刑台的頭顱,兩名僕從則用油布幫她將頭顱裹起。
一身孝衣的何昭君就這樣抱著頭顱緩緩走來,神情倔強,滿臉是淚,頭顱上淋落滴答的血跡順著她雪白的衣裙蔓延開來,深紅悽厲,陰仄詭異。
少商覺得喘不過氣來,心劇烈的跳動起來,胸口仿佛要迸裂一般。
其餘官員還留在刑場收拾,少商毫無知覺的跟著何昭君一步步往外走去,直到走出廷尉府門外,她忽然喃喃道:“我不能把阿垚留給你,你總是欺凌羞辱他……”
“你覺得我以後還敢嗎?”何昭君倏然回頭,臉上似笑似哭:“父親咽氣前將我叫到身邊,向我磕了一個頭,說對不住我,然後重重打了我兩個巴掌,打一掌告訴我一句話。第一句,以後再無人替我擋風遮雨了,以後再有風雨只能我自己頂著了!第二句,將來何家和幼弟就要靠我了!你覺得我以後還敢欺負得罪任何人麼,還敢麼?!”
她淚眼滂沱,迷濛中想起自己從小無論得罪了什麼人,闖了多大的禍,父兄們總是不厭其煩的替自己周全善後,可以後再也看不見他們了,再也無人那樣疼愛她了。她尖聲叫道:“你不要以為我非要跟你作對,倘若我父兄能活過來,給我十八個樓家我也不要!”
何昭君到底年輕,再也裝不下冷靜狠厲,蹲在地上大哭起來,手上的頭顱滾落一旁,油布略略散開,露出裡面猙獰可怖的死人面容。
少商手腳冰涼,緩緩上前,正要撿起那頭顱,身後忽傳來一個熟悉又安心的聲音——“少商,你怎麼在這裡,我看見你的軺車了!”
少商飛速回頭,只見凌不疑騎馬疾速而來,逆光中,猶如年輕俊美的神祗一般,她立刻覺得淚意上涌。
凌不疑見她一臉蒼白孱弱,立刻飛身下馬,幾大步上前抓住她,低頭看見地上那個頭顱,連著油布一把提起扔給旁邊的何家僕從,“安成君不必讓她來看這個嚇唬,樓程兩家本就打算退親了。”
何昭君緩緩的拭淚起身,冷笑道:“從未見過十一郎這般憐香惜玉,程小娘子,你既有了這樣一位……”
“你適才還說再也不敢得罪任何人,”少商突兀的打斷道,“那你現在在做什麼。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我能信你將來會對阿垚好麼。”說完她扭頭就要走,卻發現凌不疑還牢牢的抓著自己。
“你現在一頭一臉的冷汗,不能受風,坐我的車回去。”凌不疑修長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纖細柔軟的胳膊,看似和氣卻不容置疑的將女孩拖向一旁的漆黑安車中。
少商此時心亂如麻,滿心都是那死人頭顱的恐怖樣子,點點頭就同意了。
誰知凌不疑的車是不預備踏凳的,少商正想手腳並用爬上去,身後的凌不疑一手搭著車框,另一手往她腰上輕輕一托,就將女孩托著送上馬車。
凌不疑回過頭,看著繃著臉的何昭君,冷漠道:“安成君,在下押送逆賊並送你回城的路上就說過,不要覺得天下人都欠了你家。何將軍忠勇可嘉是真的,但他輕忽大意也是真的。肖家父子巧言令色,卑怯示弱,哄得令尊放下戒心,疏於防範,你難道不清楚?!否則即使變生肘腋,照陛下的安排也不至於這般慘烈。安成君,如今眾人皆憐憫你姐弟孤弱,可來日方長,是與人為善還是處處樹敵,只在你一念之間。在下盼你好自為之。”
說完這句,他將掛在腰上的馬鞭丟給一旁的梁邱飛,轉身就上了馬車。
“凌大人……”少商低著頭坐在車內,雙手扶著膝頭,身上猶自微顫,卻強撐著道,“我是不會退親的,她自可憐她的,跟我有什麼關係!天下可憐的人多了,我一個個讓的過來麼我!我打定的主意,絕不更改!”
凌不疑不去管女孩的嘴硬,微微一笑,說了句似乎全不相關的話:“你放心,馮翊沒有像滑縣那樣。”
少商忽的抬起頭,蒼白的面龐泛出病態的嫣紅,又驚又疑的望著他。
“何將軍雖有輕忽之責,但他勇於彌補,將五個兒子和全部親信都堵了上去,連家小就不及顧念。當夜先以少數心腹守住了城池,同時調集大隊人馬,次日就合圍了肖氏叛軍,短短三日就全殲了肖賊。”
少商抬著頭,蒼白的小臉上亮晶晶的,不知是汗是淚。
“是以,沒有大批散落出來的亂軍為匪,即便有小股亂兵,何將軍也提前飛騎通知了鄉野縣郡,早早做好了防備。”凌不疑看著女孩大大的眼睛裡蓄滿了淚水,柔聲道,“你放心,大家都好好的,沒有滑縣城外那座亂葬崗,你也不用老去荒山坡下祭奠亡魂了……”
少商眼前浮現了醫廬中那個受盡凌辱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她輾轉掙扎,可還是冰冷的死在自己懷裡,那個愛聽自己吹笛的小酒窩婢女,那一群群家破人亡的孤寡在泣血乾嚎,還有獵屋外層層堆疊的屍首上燃起的熊熊烈焰……她再也忍耐不住,雙手捂面低頭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