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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夫人側臉去看丈夫,滿眼都是深摯的情意——謝謝你,在我自己都已經放棄的時候,給了我最想要的。
少商看去,只覺桑夫人望向程止的目光瀲灩如波,其人更是面泛紅暈,那股喜悅之意仿佛要溢出周遭,平凡的面龐被這一映,竟然容色照人了。少商暗道,真該叫皇甫老頭來看看,好叫他死心。
誰知人是經不起惦記的。少商剛有這個念頭,高高的縣衙後宅的牆外忽傳來一陣蒼老渾厚的男子歌聲,唱的還正是此曲——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
庭院裡眾人一愣,都聽出了這是誰的聲音,但面面相覷,無人開口,只有樓垚驚呼出聲:“是皇甫夫子!”
此時程止和桑氏都停了琴蕭,牆外的皇甫儀卻猶自在唱:“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歌聲嘹亮低沉,還帶著幾分暗啞,仿佛從遠方傳來,粗糲的石塊敲打在冰面上,扯著聲帶的疼意,明了一切後的懊悔與痛苦——少商沒有出言譏諷,只靜靜傾聽。這是她迄今第一次對叔母的前未婚夫抱持著平和中立的態度,沒有任何鄙夷譏誚之意。
她想,她明白叔母那句‘皇甫儀不是壞人,只是沒弄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這兩日她聽樓垚講皇甫儀的經歷,知道他不但學識淵博,還勇於任事,就如古時縱橫七國的蘇秦張儀,以文士之軀遊說於諸侯之間,消弭了許多兵凶災厄。一個並非小肚雞腸的當世豪傑,只為少年時的那麼一點不甘心,怎會牽掛桑氏十幾年之久。
皇甫儀不但沒有弄明白未婚妻心裡所想,也沒弄明白自己心裡所想。
只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皇甫儀在牆外反覆將《出其東門》唱了三遍,然後馬車上的銅鈴之聲響動,越來越遠,飄然離去。過得片刻,外面僕從來報:“皇甫夫子與前邊門房留話說,他有陛下所賜的節令,今夜就自開城門離去,然後入山隱居。待數年後諸事看開了,興許會再來叨擾老友。”
程止點點頭,轉而去握妻子的手,桑氏反手握回去,含淚帶笑:“他能看開就好。這麼久了,我也盼他能過的快活些,不要糾纏於過去了。”
庭院裡靜默了許久,不是很在狀態的樓垚乾笑兩聲,道:“那……什麼,皇甫夫子歌倒唱的不錯,以前在都城從沒聽過……”
程止夫婦本來心頭悵然,聽到少年呆頭呆腦的話,不禁搖頭失笑。
眼看夜色已深,眾人起身走出庭院。
樓垚大步走在最前面,程止追上去拍少年的肩頭,說什麼要對吾家侄女好點云云,桑氏留緩腳步,轉頭輕問少商:“你覺得如何?”
少商撇撇嘴:“皇甫夫子也真是的。讀書入仕都這麼好,偏在這種事上稀里糊塗。都是太過自負的緣故,不然,這世上怎有人會弄不清自己心裡喜歡的是誰呢?”
桑氏腳下一個踉蹌,深吸口氣:“……你說的,不錯。”
然後默默的看著漂亮的女孩猶如顫動的花枝般,輕巧幾步追上丈夫和未婚夫,大喊著‘叔父,你又欺負阿垚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註:《詩經.鄭風.出其東門》。
原文: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釋文:
我走出了城東門,只見女子多如雲。雖然女子多如雲,但不是我心上人。身著白衣綠裙人,才讓我樂又親近。
我走出了外城門,只見女子多如花。雖然女子多如花,但不是我愛的人。身著白衣紅佩巾,才讓我愛又歡欣。
評:現代學者一般認為這是寫男子表示對愛戀對象(或其妻子)專一不二的詩。
第50章
陽春三月,上旬巳日將至,作為(暫代的)的父母官,程止需要為百姓主持祓禊儀式——就是領著百姓到河邊潑潑水洗洗澡,去除之前一年的晦氣陰霾。
至於高門女眷,雖然不至於真的赤身露體的去搞天體運動,不過也會穿著單薄許多,還要拿帷幔圈起來擋著。樓垚囁嚅著問少商那日能不能給自己潑一瓢水,以示祝願。
少商笑嘻嘻道:“行呀。不過那日我要穿袒側肩的襜褕,你穿什麼呀?”這身子的兩道鎖骨纖細如蝶翼,超級漂亮的好嗎。
樓小公子當即臉紅如醬油燒肉,也不知腦補到了什麼,捂著鼻子跑了。
可惜,上巳節的前一日,程老爹和蕭主任從天而降。嚴格來說,夫妻倆是相隔半日前後腳蒞臨滑縣的。這下少商別說露鎖骨了,坐言起行都得規範起來。
程始答應婚事時十分痛快,事後回味又莫名舌根泛酸。待招安工作全部完成,率軍回都城時途徑東郡,便領一隊護衛急馳來滑縣來看女兒,順便審查未來郎婿。
而蕭夫人也被這樁婚事打了個猝不及防。
先是樓家二夫人托人來說親少商,不等她平息錯愕,又收到樓垚之父從青州寄來的懇切求娶信函(其實這信原是寄給程始的,寫信時樓垚父親還不知道未來親家就在近旁)。蕭夫人剛剛認真考慮起和樓家結親的可行性,就收到丈夫的加急書簡,說這婚事他已答應了,還和樓二大人互換信物了。